楔子
河阳府值房的窗子上破了个洞,北风飒飒顺着洞口吹入,在房间内呜呜作响,宛如嫠妇夜哭。
此时虽然已是冬末春初,然而霜天夜雪中寒意不减。晏唯欢扯了扯身上的被子,还是觉得满室冰冷,浑身一丝暖意也无,连这厚厚的被褥都仿佛被冻住了,又凉又硬。
在这种情况下,他无论多么困倦也躺不住了,只好皱了皱眉头翻身下床,轻轻踢开榻边已经熄了的炭盆,站起身来。
晏唯欢本就是和衣而卧,这时候身上的衣服竟也还是整整齐齐,他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口,走到房中摇摇欲坠的小矮桌前,端起桌上那壶快结了冰的酒水,就着壶口灌了几大口。
那酒水是睡前门房张老头送过来的,虽然劣制,但酒性很烈,喝下之后全身的血液很快便似燃烧起来一般,这寒冷也就不那么难熬了。
一壶酒灌下去,晏唯欢泛着紫意的双唇似乎也恢复了些红润,他负手瞧了瞧窗外的夜色,忽然眉心微微一凝——远远有一处灯笼的光线向着这值房匆匆而来了。
他推开门,风雪撞个满怀。
三名身着捕快服色的男子急匆匆奔了进来:“晏捕头,城西又出了命案了!”
晏唯欢神色一肃:“走罢。”
命案
京都有许多达官贵人,城西李家虽然与诚宪伯是表亲关系,可也没什么了不起。
他们之所以在京都有些名气,不是因为身份高贵,而是因为这是一个武林世家。
李家家主李宏号称“惊风掌”,虽已年过六十,却老当益壮,掌法精湛。他长子李达得其父真传,亦是成名已久,但如今,这父子二人在夜话切磋的时候,竟然神不知鬼不觉被人杀死,连全尸都没能留下。
晏唯欢赶到李家的时候,李家大宅已经被一干衙役团团围住,周围灯火通明,家丁仆役乱作一团,面上都带了惊恐之色。
李家二子李信见河阳府的人来了,连忙迎了上去:“不知这位大人是......”他说着在灯下看清了晏唯欢面容,不由一怔——这人看起来绝不会超过二十岁,却做四品总捕打扮,偏生他容貌俊美无比,身形清拔如竹,被这一身红衣乌冠的服饰一衬,不像来查案的,倒像是来赏花饮茶,煮酒清谈。
李信见了这人形貌,心中刚隐隐生出一个猜测,便听旁边的一个捕快道:“李二公子,这位是我们河阳府的晏捕头。”
李信的猜想得到证实,神态上立刻客气了几分,忙道:“深夜劳烦大人前来,实在是......”
晏唯欢素来不爱听人啰嗦,摆了摆手打断他:“二公子客气,此乃唯欢职责所在。令尊与令兄目前尸身置于何处?还请一观。”
李信连忙领着几人向后厅走去,一边走一边讲述这起案子。
李家以掌法闻名,自然也格外注重内功修习,李氏一族中以李宏、李达父子武功最高,时常摒退下人在房中练功切磋,旁人也都习以为常。
这一夜又是如此,二人在书房中一直待到半夜,直到李夫人王氏去给丈夫和儿子送夜宵的时候,才骇然发觉二人已经并排死在了书房的地上,面上一片血肉模糊,竟是被人削去了厚厚一层皮肉。
虽然俗话说江湖事江湖了,但李家武功最高的二人都死的无声无息,死状又是十分凄惨,因此王氏毫不犹豫地派人向河阳府报了案。
晏唯欢一面走一面听他说,待了解了事情经过,也已堪堪走到了两具尸体的旁边。
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目不忍视的神色——
这两具尸体衣衫整齐,姿势端正,看起来并不像经历过恶斗的模样,只是脸上皮破肉烂,凹凸不平,丝丝鲜血早已凝固,隐隐可以看见森然的头骨。
李信虽然已经见过父兄的尸体,这时脸上依然露出了悲愤之色,恨声道:“简直丧心病狂!”
晏唯欢冷不防道:“为何李二公子未与令父兄一同切磋武艺呢?”
李信苦笑道:“好叫大人知道,我虽是李家之子,奈何没有练武天赋,武功稀松平常,不敢打搅父亲和大哥切磋,未料竟捡了一条命。”
晏唯欢不置可否的一点头,上前与仵作一同查看尸体。
他的五指修长白皙,如同白玉扇骨一半,十分漂亮,此时轻轻抚过尸身的脸部,红白相映间,有一种别样的艳丽。
那尸体的脸上尽是散碎的肉屑,还分布着道道粗长的挠痕,不像刀剑造成,反而好似被什么野兽的爪子扒过一般。
晏唯欢皱起眉头。
这时仵作上前,小心翼翼地道:“晏大人,这二人全身上下毫无伤痕,只有头骨碎裂,依小人看,应是被一掌震碎天灵盖而死。这面部伤口肉内无清血出,想必是死后所为。”他说着面色已经白了,总是觉得死者血红的一张脸上,黑洞洞的眼眶像是在紧紧盯着自己,令人不寒而栗。
李信惊道:“一掌震死?”他的父兄本来就是内家高手,一双肉掌纵横江湖,如今竟然能被人一掌震死,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晏唯欢从尸体上收回了手,接过身旁之人递来的湿帕子,一边擦手一边道:“不知贵府可有武功极高的仇敌?”
李信茫然不知,这时忽听一个女声道:“我家老爷虽然平日里与人为善,但人在江湖之中,经历的事情多了,无意中得罪的人自然也不少,大人这样问了,却又教我们从何说起呢?”
进门的是一个气度雍容的中年妇人,只是脸色憔悴,双目红肿,仿佛刚刚痛哭过,自然便是李信的母亲王氏了。
晏唯欢听她这样说倒也十分有理,当下也不多言,环顾书房,见房中桌上并未杯盘茶盏之类,只有门口摔着两个碎碗,粥汤溅了一地,便道:“既如此,不知二位死者死前可用过甚么?”
王氏摇头道:“不曾,只有妾身后半夜来送宵夜,只是尚未入内,便发现老爷和达儿都已经......”她说着忍不住低泣起来,晏唯欢却也不出言安慰,反而负着手走到了院中,施施然转了一圈。
李信见母亲哭的凄惨,也忍不住双目泛红,低下头去。
李宏只在早年有过一个妾侍,待那妾侍去世之后,他便一直再没纳妾,与他这位夫人出了名的恩爱和睦,两个儿子更都是正房所出,不料今日父子一同惨死家中,也难怪王氏要这般伤心了。
随晏唯欢同来的一名叫做王含的捕快面露不忍之色,低声安慰道:“还请夫人节哀顺变,如今河阳府既然接了这案子,我等定会尽力查明真相,还李家一个公道。”
晏唯欢这时也回到了房中,只不过他一向面色冷冷,也看不出来是否发现了什么,闻言只道:“不错。不过此事蹊跷,还需详查,我等今日便告辞了。还望贵府近日加强防范,莫要大意。”他略顿一下,又道:“这尸身也要带走。”
王氏眉头微皱,显然不太赞同,李信却拦住了自己的母亲:“这是自然,晏大人也是为了早日破案。”
他答应的太痛快,倒是旁边的王含补充道:“李夫人放心,我等定然好好保存尸身,争取让您的家人早日入土为安。”
晏唯欢等人已离开李府,王氏便忍不住道:“信儿,你平日里的性子最是倨傲,今日这是怎么了。对一个小小的捕头都要如此礼让,连你爹和你大哥的尸体都让人家带走了。”
李信摇头叹息:“娘,你可知道那人是谁?”
王氏:“凭他是谁,一个捕头而已,能有多大来头?”
来头真的很大。
原来晏唯欢不仅是京都供职于河阳府的一名捕头,他还是熙朝晟帝幺子。很少有人能同时拥有这两种身份,熙朝立国一百多年,他可以说是独一无二了。
他与当今太子一母同胞,均为皇后嫡子,年纪又小,本该极受宠爱,可惜先天有不足之症,三岁时便随当世一位道号任遥子的高人学艺强身,直至十五岁才回到宫中,却是养成了一副冷淡脾气。
在晏唯欢回宫第三年的宫宴上混入了刺客,他武功极高,以一己之力在刺客围击下保帝后无恙,本是立了大功。但在皇上宠妃方妍跌在刺客刀下时,晏唯欢本有机会将其救起,却袖手旁观,方妍由此丧命。待晟帝问起时,他答道:“干吾底事。”由此触怒龙颜。
晟帝便罚他做一名捕快,专为他人之事奔波劳神,直到悔悟认错方可还朝。皇后太子等人纷纷求情,晏唯欢却在一片争议声中干脆接旨,搬出了宫中。
此外,他的师兄便是武林魁首落望宫的宫主楚临凭,二人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极好,据闻楚临凭对这位师弟十分回护,千依百顺。
这样的人,纵使一时失势,没了皇子封号,也是万万不好得罪的。实际上若非他性情倔强,不肯跟自己的父亲低头,只怕早便回宫了。
晏唯欢不知道自己正被人在背后八卦,他带着尸体回去又令仵作细细查验了一番,事实证明这两个人真的没有中毒、没有其他暗伤,的的确确是被一掌拍死的。
而那脸上的伤,也确然应是兽类的利爪所造成。
一人低声问道:“少爷,会不会是李家养了狗,不小心没看好......”这人二十出头,面容清秀,个子高挑,叫做杜郁。他本是晏唯欢在宫中时的贴身护卫,在晏唯欢离宫时不愿离开小主子,便求着跟了来,当了一名捕快。
纵然此案离奇,他这想法也太过重口味了一些,晏唯欢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没看好便如何?跑到书房来啃人脸?”
杜郁干笑了一声,缩了缩头。
晏唯欢摇摇头,也不为难他;“此事有两个疑点,这伤口不仅是兽类的利爪所造成,而且观其形状,应是虎豹一类的大型猛兽,然而我在李家院中并未发现此类动物脚印,此其一。第二便是,若是兽类,依其习性定会撕咬尸体,然而这创口上只有抓痕,没有齿印。”
杜郁听得呆住,只觉得从脊背上泛起一阵凉意:“这案子竟然如此蹊跷。”
晏唯欢侧头想说什么,却忍不住咳了两声。
杜郁忽然惊觉:“少爷您昨夜当值,在那个破值房一定没休息好,这时候天已快亮了,您白天正好休沐,还是先回府休息一会罢?”
晏唯欢看了看天色,颔首道:“也好。你令人盯着点李家,再教王含翻一翻近年来有无相似的案子,我下午再来。”
晏唯欢下午到了河阳府衙时,除了杜郁、邓鑫两名捕快以外,其余的人都去巡街,整个厅堂显得空荡荡的。
见晏唯欢进了门,二人连忙迎上行礼。
晏唯欢随意摆了摆手,见邓鑫面前堆着厚厚一摞卷宗,便问道:“可有发现?”
邓鑫苦笑着摇摇头:“大人,咱们这里的卷宗多半是百姓之间或宫中的案子,那些武林中人便是发现哪里出了人命,也都以求助官府为耻,大多自己解决,像李家这种情形的已经算是少见了。”
他这话一说,杜郁的神情便有些古怪了,晏唯欢一眼瞥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挑眉道:“阿郁?”
杜郁期期艾艾地摸出一封信:“少爷,今日上午......那个、落望宫前来报案,说是宫中死了五名护卫,均是......没了面皮。”
晏唯欢冷冰冰的眼神头一次露出一点笑意,接过了信却并不打开,只是随手揣进怀里。
别说似他们落望宫这般势力庞大的武林魁首,就是江湖中再普通的门派,死几个人也都是家常便饭。便是李家若非出事的是家主,也断不会来找河阳府。他师兄竟然把案子报到这里来,不用看也知道信中会写什么了。
不过听杜郁这样讲,那五名护卫之死多半与此案有关,自己这一趟只怕是不得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