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暴雨已然整整下了十天十夜,鱼岩山下的鱼岩河水位在今日漫过了小花坞所在的鱼尾坪,势头直逼鱼腹岭之上的慈恩寺。
慈恩寺又重现十几天之前的盛况,不仅大大小小的香客宿处全部住满了人,各处殿宇也基本上打满了地铺。若非僧众苦求,只怕供奉三位佛祖的大雄宝殿也都会被人占据。
但,慈恩寺的功德箱却被金票银票塞得一日几换,这还不算直接交到僧众手里的香火银香油银。为此,知客院首座惠通大师又是喜来又是愁——再这么挤下去,便是落宿于抄手游廊里都会住不下了。
这种景况不仅仅出现在慈恩寺,鱼岩山山腰以上各处寺院道观几乎都住满了人——除去地方狭小的清净琉璃庵和鱼岩郡王落脚的三清观。
这一日的午膳,又是小咸菜配白米稠粥,再加两个素馅包子。这样的伙食已经吃了五天,养尊处优惯了的贵客们却还不敢有怨言。鱼岩府整个泡在了大水里,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可以吃的粮食。如今下山采买粮食都得靠船前往鱼川府,而鱼川府里的粮食价格一日三涨,在寺里还有得白米粥吃就算不错了。
宿客们自我安慰,坚持,只要还坚持几天,雨停之后什么事都好办。宿慧尊者的断言说得明白,这场暴雨只会下大半个月。
秋棠穿了蓑衣戴了斗笠尤嫌不够,还打了一把美人拜月油纸伞,冒着大雨进了慈恩寺专供借宿香客出入的角门。她费了老大力气提着一只描金填漆五层食盒,待冲进一处避雨穿堂才放松紧皱的秀眉,重重地喘了几口气。
望着前方被雨水冲刷得快要发光的三棱石子小路,秋棠哀叹了一声儿,只恨自己手臭,划拳又输给了秋蓉。她心里满满的怨言,却又不敢歇太久,只拧了拧潮湿的裙角就再度冲入雨中。
不多时,秋棠到了目的地,是香客宿院里比较偏僻的一套三间小厢房,比起她们上次住的地方既狭小又阴暗。但就这套厢房,还是寺里看了宗政家三姑娘的面子才勉强腾挪出来的,仅供鱼岩府也有名望的吴家女眷居住。
迎接秋棠的是个与她差不多年岁的大丫环,圆脸微丰,杏核眼明媚,柳腰袅娜,生得有五六分颜色。一见秋棠到了,这丫环便喜上眉梢,忙不迭地给秋棠屈了屈膝再扶住了她的胳膊,嘴里说:“好姐姐,您可来了,快到房里烤烤火。”她眼睛已经瞄向秋棠手提的食盒,越发的喜形于色。
秋棠也干脆,将食盒的提梁塞进这丫环手里,笑道:“还请宝鹃妹妹上禀老姨太太,奴婢先去烤干了这身衣裳,再去给她老人家磕头请安。这儿的菜色多了几味,奴婢提得吃力,所以才来晚了,等会儿去向老姨太太告罪。”
宝鹃紧紧攥住了食盒的提梁,不防这食盒真的很重,她身体也微一趔趄,顿时笑得合不拢嘴——菜色多,她这个大丫环说不定会有赐菜呢。
赶紧麻利地给秋棠塞过去一个鼓鼓的荷包,宝鹃亲热笑着道:“我们家老太太早就发过话,秋棠姐姐不必着急请安,还是赶紧烤烤火才好。还有告罪的话再不必说了,下这般大的雨,姐姐和秋蓉姐姐日日三趟地来,我们这心里可过意不去呢!”
秋棠飞快地捏了捏手里的荷包,笑得更加开心了。她嘴里的老姨太太——吴任氏老太太是任老太太的庶妹,吴家是鱼岩府的大地主大商家,吴任氏老太太手面向来朗阔,这回的荷包里只怕是两个五两银的锞子,这就是十两呢。若非如此,她和秋蓉才不愿一天专门跑几趟。
但手面再大,现如今也难买得到一份儿称心如意的吃食。吴家众女眷吃惯了珍馐美味,到慈恩寺避难的第二天就难以忍受寺里陡然档次下降了不少的素斋,只苦于有钱无处使,也不敢肆无忌惮地拿钱去买特殊待遇。
后来有一日,宗政家的任老太太打发跟前第一得用的心腹崔嬷嬷来给吴任氏老太太请安,问起饮食状况时吴任氏老太太不免抱怨了几句不精心不合口。崔嬷嬷回去的这天中午,任老太太就打发秋棠来给吴任氏老太太特意送来膳食。
同样的素鱼素鸡等素菜,任老太太送来的就格外好吃。吴任氏老太太眼光多毒,立时就分辨出这几道素菜都是以前慈恩寺最有名的素斋大师傅惠永大师的手艺。
吴任氏老太太笑呵呵收下这几道菜,而后二话不说,令秋棠给任老太太捎去了五百两的银票,但什么话也没问。此后每一天,任老太太那边儿就会派人按三餐送来精致可口的饭食,偶尔还有水果点心。
过得几天,吴任氏老太太跟前的大丫环宝鹃终于从秋棠嘴里套出话来。原来托了那位得了宿慧尊者青睐的宗政三姑娘的福,宗政家的人都宿在了清净琉璃庵。为此,清净琉璃庵的大小姑子都避到了旁的尼姑庵里去住。
而慈恩寺的智清方丈也曾经得过宿慧尊者的嘱托,所以对宗政家一家人多加关照。反正如今慈恩寺里大家伙儿都吃大锅饭,都是鱼岩府的达官贵人,待遇上实在不好分出轻重,便都一勺儿烩了。为免有人拿着架子找茬,智清方丈便干脆将惠永大师和打下手的小和尚派去了清净琉璃庵,专门给宗政家的人做饭。
吴任氏老太太羡慕不已,直叹息,再有钱也买不来佛缘。今日宝鹃打开食盒,将诸般菜点一一摆放上桌,忽然惊呼一声儿,端出一碟好物儿。
这是一小碟子酥油泡螺,只见那泡螺上面的纹溜就真的像螺狮儿一般,还是粉红与纯白两股绕在一起形成的红白双色螺旋纹路,竟是天幸国八大名点之一的“双姝螺”。
吴任氏老太太又惊又喜,连连念佛,平日里想吃到惠永大师的这份儿拿手点心,也得看佛缘运气。她不忙着吃,命宝鹃先好好收起来,将秋棠叫上来问话。
秋棠给吴任氏老太太请了安,笑道:“今儿是我们家三姑娘清修十年圆满之日,惠永大师听说后亲自下厨特意做了一桌子的好菜。”又顿了顿道,“以往惠永大师每天只肯做一两道菜的。”但三姑娘那里,顿顿都是这位大师的拿手好菜。
吴任氏老太太听罢,立刻命宝鹃打开她带来的珍宝箱子,亲自从里面挑出了一对儿金镶玉四蝶珍珠步摇和一套大小共六件的莲花纹象牙插梳。
那象牙插梳就罢了,步摇别看不是纯金的,却采用了从秦魏等国传来的结条工艺。据说,吹落枝头花瓣这般轻微的风,就能让那步摇之上的四只蝴蝶轻轻颤动,宛若真蝶一般,栩栩如生。
吴任氏老太太还命宝鹃取出一只金筐宝甸珍珠装的花梨木函,打开函盖,拿紫绒垫了底,再将步摇和插梳一一置放好。就这只花梨木函,其价值便是步摇与插梳的数倍也不止,便是当成以后的嫁妆也合适。
宝鹃又取过一只貂皮做成的皮囊,将花梨木函严严实实地裹好,再小心翼翼地捧给秋棠,开玩笑般地道:“秋棠姐姐,这可是咱们家老太太大半年的膳食银子,可千万摔不得啊!”
那就是超过千两银子了,秋棠心里一惊,脸上却不肯露怯,含笑接过东西,笑吟吟道:“老姨太太尽管放心,若摔了它,奴婢拿头来赔!”
吴任氏老太太大笑,骂了两声促狭鬼,又叫宝鹃赏了双份的上等封儿,打发秋棠赶紧回去。宝鹃亲自将秋棠送出去,回来便见吴任氏老太太在小丫头的服侍下已经在尝那品“双姝螺”,便笑道:“惯常要吃到惠永大师的这品点心,只怕两千两银子也不行呢。今儿老太太有口福了。”
吴任氏老太太吩咐将几位太太和姑娘请来与她一起用膳,才对宝鹃笑道:“且看着吧,我那好姐姐麻烦大了。”
宝鹃瞧着,吴任氏老太太的笑容里有几分不屑和几分得意,却不敢多问。她知道一点儿这对好姐妹的旧事,如今任老太太借着孙女儿的威风打了吴任氏老太太的脸,吴任氏老太太这是等着看热闹呢。
热闹么?至少现在任老太太这儿还热闹不起来,不仅不热闹,还因为添了个陌生的亲人而导致气氛相当怪异。
清净琉璃庵原本是主持慧仪师太住的地方现下安置了任老太太,她带来的家当将这间静室变了个大模样,以前出家人的出尘离世之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红尘俗世的富贵享受。
不大的明间地上摆了一张大理石面楠木圆桌,任老太太带着孙女们坐着吃饭,两个媳妇在她身后侍奉,侍侯姑娘们的则是各自的大丫环——不过跟着宗政恪的是徐氏。至于姨娘们,自然是在自己房里吃自己的,连在任老太太跟前卖好的机会都没有。
任老太太的嫡亲儿媳妇是平大太太——哦不,现在要改口叫平二太太,宗政家三房的大太太是已经去了的萧氏。依此论之,宗政伐的妻子,原先的刘二太太则要改称刘三太太。
叫了好几年的称呼骤然要改,几次三番有人或有意或无意叫错,席上席下的人们便忍不住去偷觑宗政恪的脸色。却见这位刚刚回府的宗政三姑娘仪态优雅,非常平静地用着膳,仿佛没有听见那些人的那些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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