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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有疾
伶俜十四岁时,被他那个有二十几个孩子的爹接回了伯府。因为济宁侯府和他们谢家多年前曾有过一纸婚约,约定的是济宁侯世子娶谢家女儿。如今侯府那边将婚约送上了谢府,谢伯爷往自己女儿堆里一看,就只有庄子上那个嫡出的十一小姐年龄合适。于是将人带回了伯府。
伶俜听过那世子的传闻,虽然入了锦衣卫,深得皇上宠信,但身患怪疾,暴戾成性。只是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亲事订了下来,两家商定好,等伶俜及笄就迎娶过门。
回到伯府的第二个月,遇上济宁侯沈瀚之生辰,侯府大设筵席。谢家如今虽是勋贵,但早已远离朝堂,若不是因为两家联姻,想来也不会收到侯府的帖子。
谢伯爷给人去做寿,顺便带上了人家未过门的儿媳妇。
那是伶俜第一次见到自己那位未来的夫君,隔着攒动的宾客,他正在给侯爷行礼,一身白色长衫,高大颀长,昳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若是先前因为京中有关世子的传闻,让她对这桩婚事很是忐忑。如今远远见到沈鸣,竟心安了几分。人看人到底是习惯看皮相。
沈鸣行完礼便消失在宾客之中。男人们在前庭够筹交错,妇人小姐便去了后院赏花谈心。伶俜倒是没有太多不自在,毕竟她姨母是沈瀚之的妾,而侯夫人去世多年,姨母虽名分伤是妾,其实也算是当家主母。
她在姨母屋子里和她说了会儿话,见着来了一波见姨母的人,便笑着出门一个人去后园散步。穿过湖上游廊,到了侯府的后山前,这里空旷无人,只有一处寂静的小别院。
伶俜路过别院时,朝里头看了一眼,隐约听到有动静,怕自己一个客人失了身份,赶紧转身往回走。刚刚踏上游廊,忽然一只黑猫窜出来,跳在她怀里。
这猫浑身通黑,毛色发亮,长得十分好看,趴在她怀中,乖巧得撒娇,逗得伶俜喜欢极了,干脆坐在游廊栏杆边,抱着猫儿玩儿。
而此厢松柏院内,沈鸣拿着猫食来从屋子里走到小院:“小黑——”院子里静悄悄的,显然自己那黑猫不在。
他皱了皱眉,朝屋子里道:“福伯,小黑出院子了,今日前院人多,我担心他跑出去被人踩到,咱们赶紧把它找回来。”
福伯诶了一声,从屋子里出来,跟在他身后走出了小院,两人左右看了看,很快远远看到湖上栏杆处坐着一个少女,怀中正抱着一只黑猫逗弄。
此时正是晌午,阳光打在少女身上,娴静又温柔,像是一幅天然的水墨画。福伯咦了一声:“那好像是谢家的十一小姐,我先前看到她有和宁姨娘说话。”
沈鸣点点头:“是吗?”
福伯道:“我去跟她说一声,让她别抱小黑抱远了。”
沈鸣摆手淡淡道:“算了,她喜欢就随她抱着玩儿吧。”说罢,折身往院内走去。
福伯摸摸脑袋,又遥遥看了眼那少女,跟着走了进去。
伶俜跟黑猫玩了一会儿,才想起姨母让她别出去太久,她心道这猫定然就是侯府的,便干脆抱着去找姨母。
因为走得急,又一直低头逗着怀里的猫,没仔细看前面的路,小跑着进入中间凉亭时,冷不丁撞上了一个人。
那黑猫跌在地上,伶俜想去抓,小家伙一溜烟往回跑了。她有点懊恼地叹了一声,方才想起自己撞了人,抬头一看,只见是一个穿着玄色氅衣的公子,约莫十岁的样子,头束玉冠,英俊倜傥。
在这座侯府出现的人,自是非富即贵,伶俜忙稽首道歉,不等对方回应,便低着头快速走了开。
宋玥转头看着那飘然而去的玲珑背影,环佩叮当,裙角飞扬,他鼻间似乎还留着刚刚她一头撞入自己怀中时的馨香。
他嘴角不自觉扬,无声笑了笑,目光忽然又落在地上一个彩丝香囊,弯身拾起来,放在鼻下闻了闻,低声朝旁边的近卫道:“去查查刚刚那姑娘是谁?”
当日直到侯府宾客散尽,宋玥没有再见到那个撞入自己怀中的少女,不过他打听到了她的身份,竟是谢家的十一小姐,沈鸣的未婚妻。难怪她会出现在离松柏院很近的桥廊上,手中还抱着沈鸣的黑猫。怕不是这两人早在婚前就暗通款曲,不过郎才女貌看起来倒也登对。
他握着那个香囊,心里头却有说不出的失落。
三个月后宋玥娶了裴都督之女裴如意为妃。
又两个月后,沈鸣因试图诛杀魏王宋玥,被生父沈瀚之大义灭亲,伶俜不到十五守了望门寡。伶俜对于沈鸣的死没什么感觉,外界关于他的恶名传得太甚,她自然也是有几分畏惧,所以死了便死了罢,对自己来说,也算是件好事。
只是背着一个恶世子未婚妻名头,再寻一门好的亲事,显然是不太可能。她甚至已经打算终身不嫁,等过了几年就长伴青灯做姑子。
只是没想到自己半年之后,自己刚刚及笄,魏王府一纸纳妾的婚书递到伯父。她爹一来是不敢得罪正在朝堂得志的魏王,二来也怕她真得嫁不出去,便塞了她几箱子嫁妆,将她送上了去魏王府的轿子。
纳妾不比娶妻,没有三媒六聘,也无繁琐礼仪,轿子抬到魏王府,将人塞到了属于她的屋子便大功告成。
伶俜虽是谢府嫡女,但从小没有母亲,父亲又未曾管过她,并没有任何作为大小姐的自觉。如今守了望门寡,被魏王纳为妾,又听说过魏王妃裴如意性子善妒,她唯一想得便是如何在这王府里能过得舒坦点,以免祖母担心。
当夜,伶俜坐在新房里等宋玥到来。因为是纳妾,王府没有设宴,但自己这房间里倒是点着两只红烛,床上铺着大红喜被,有点喜庆的意思。
约莫到了三更,宋玥才推门而入。她隔着珠帘,借着红烛的火光,朝门口的人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绯色锦衣的高大男子,不紧不慢走过来。她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宋玥走到她面前,将她头上的凤冠拿下来,一张略施胭脂的脸,含羞带怯地露在灯火下。宋玥心念一动,弯身去吻她那张嫣红的唇。哪知他还未靠近,她整个人猛然后退,不自觉露出满脸的抗拒,惶恐地看着他。
宋玥怔了怔,脸色沉下来:“还想着你那短命的未婚夫?”
伶俜愕然地看向他。
宋玥又道:“人死不能复生,再记挂着也没用,还不如想着如何讨好我,毕竟我才是你的丈夫。”
伶俜小声道:“王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宋玥冷笑一声,褪了身上的衣服坐上床,然后将帷帐放下。这个所谓的新婚夜,对于伶俜来说,只能用阴影来形容。伺候每次看到宋玥,就如临大敌,而她越是对他如避蛇蝎,他就对她下手不留情。
好在这混蛋很少来她这里,一个月顶多来个两三回。毕竟他和裴如意琴瑟和鸣,是一对璧人。
只是裴如意确实是个妒妇,明明自己就是个不受宠的小妾,她还是三天两头找她的茬。她到底年纪小,从小到大在庄子长大,也没受过甚么委屈,忍了两回却忍不了三回,然而稍稍反抗,就会遭来更大的欺凌。裴如意转身告个黑状,宋玥就会为了爱妃毫不留情地训斥伶俜。
他经常吼她一句便是:“你就不能忍忍吗!?”
她还忍得不够么?
最严重一次,裴如意故意用鞭子抽她,她躲开后,脑子里没多想,随手拿起一个耳瓶朝她丢过去,那瓶子堪堪从裴如意额角擦过去。那日恰好宋玥在府中,听到动静跑过来,裴如意立马扑在他怀里大哭:“殿下,谢氏她打我!你要替臣妾主持公道,不然我要去告诉爹爹,说一个小妾都欺负我!”
宋玥拍拍她的肩膀安抚她:“这种事闹到泰山大人那里像什么话,我替你主持公道就是。”
说罢,寒着脸走到面色早就吓得惨白的伶俜面前,喝道:“你是要反了么?”
伶俜支支吾吾:“我不是故意的,是王妃先动得手……”
她话音还没落下,宋玥的耳光便挥了下来。啪的一声,听得旁人都心肝一颤。这是宋玥第一次对她动手,她捂住脸颊,咬着唇委屈地看着他,眼泪哗啦就滚了下来。
宋玥别开眼睛:“哭什么哭?还不快滚回屋子去,看到你这倒霉样子就心烦!”
伶俜流着眼泪转身跑开。
宋玥暗暗吸了口气,回到一脸得意的裴如意身旁:“满了吗?”
裴如意昂昂头,挽着他的手臂:“还是殿下疼臣妾。”
宋玥勾唇轻笑了一声。
当日深夜,伶俜正因为白日的委屈,辗转反侧睡不着。忽然感觉到床帏被人掀开,她当然知道是谁,当即浑身一震,吓得滚到了大床角落。
宋玥将她捞过来抱在怀里,摸着她又有些红肿的脸,低声问:“还疼不疼?”
宋玥生于皇家,性子傲慢,即使是对着裴如意,也只是相敬如宾,从未有过这种温柔语气,伶俜吓得大气不敢出。
宋玥低低叹了声,拿出药膏在她脸上轻轻地涂:“你就不能忍忍么?”
伶俜委屈地嘟哝:“是……她先动的手。”
&知道。”顿了顿,又低声道,“再给我一些时日。”
伶俜不懂他的意思,也没多问,见他褪了衣服拉着自己往被子里钻,顿时又浑身僵硬。
宋玥却只是把她拉在怀中抱着,在她唇上亲了亲:“睡罢,今晚我甚么都不做。”
伶俜不懂宋玥口中的“再给他一些时日”是什么意思,但她觉得自己无法再忍受这种日子。于是没过几日,寻了个机会逃出了王府,哪知还才刚刚出城,就被裴如意派的人抓了回来。
告到宋玥那里之后,他勃然大怒,回到王府看到伶俜跪在屋子中一言不发,气得上前将她推倒在地上。
这是他第二次对她动手。然而这一回伶俜没有哭,只是默默承受了两天的紧闭。此后她几乎已经认命。
然而没想到的是,三个月后,宋玥决定造反。当时太子被废,他和齐王一直势均力敌,皇上似乎对于这种平衡乐见其成,迟迟没立下太子。宋玥才能比齐王更胜一筹,但身后的的势利却不如强大,除了沈瀚之这个文官,兵权上全部依赖于裴家,这也是他当初娶裴如意的原因。
伶俜虽然日子过得凄惨,但也不想这么被无辜连累。造反当日,她跪在宋玥跟前求他收手,然而宋玥置若罔闻,一脚将她踢开,然后就和裴如意携手离去。
自古以来,造反都没有好下场。
宋玥失败了,伶俜在锦衣卫冲进魏王府之前,饮鸩自尽。
于是这辈子的许多真相,也就随着这场失败的造反,再无人知晓。
比如,宋玥对她不好,其实是为了保护她。他不能让裴如意知道他的心思,否则她的下场不堪设想。
比如,人人都道宋玥野心勃勃,明明再谋划个五年八载,指不定诸君之位还是会落在他手中,他却因为膨胀的野心而选择了这条最不明智的捷径。没有人知道,他之所以选择铤而走险,是因为不想再让她受委屈。两年来,明明心爱的人就在自己身边,却只能装作不在乎,还要眼睁睁看着她受欺凌,那种痛苦日夜折磨着他,两年已经是他忍受的极限。再多个三年五载,伶俜没崩溃,只怕他自己先疯掉。
又比如,他在造反之前,悄悄送了一封信给宋梁栋,让他救她一命。
只是宋梁栋和苏冥到底是晚了一步。
宋玥死后,灵魂迫不及待飘到了王府上空,他眼睁睁看着伶俜喝下毒酒却无能无力,想要把她抱在怀里,却早已殊途。
也罢,那就让两人下辈子早点相遇。
伶俜的后事是苏冥安排的。其实他总共就见过她三回,一次是自己还是沈鸣的时候,看到她在侯府抱着自己的猫逗弄,不算是惊鸿一瞥,但却给他一种岁月静好的熨帖。
再后来是自己成为苏冥之后,那天在城门外不远,他看到她大约是要逃跑,被王府的人强行抓了回去。他那时才知道,这个本来应该成为自己妻子的女子,因为自己的死,而受尽了委屈。
最后一次就是她自尽之后,他将自己的披风搭在了她冰冷的躯体上。
他亲手给她刻了墓碑,在墓前放了一束桃花。
娇艳欲滴的花朵,让他想起那日在侯府,坐在桥廊上的娴静少女。
&果有来生,我一定护你一世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