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一丹低着头不理他,犹自沉浸在对这个忽然不可理喻的世界产生的抗拒和惊恐之中,何过扬了扬眉毛,也不再试图哄这个一不留神就精神奔溃的小孩说话。
他直起腰来,再次对精神不振的孙一丹使用了法术,而这次并不是变出了什么东西。
他嘴边轻轻吹着口哨,或者说是轻啸,手里随意掐了几个口诀,从他唇舌间发出的这乐音就好像带着千万种高低不同的和声一样席卷而来,口哨声流利而欢快地顺着孙一丹七窍流淌进了心底,展开了这个没经过世事的小孩因为惊吓而缩卷成一团的灵魂。
何过变化自如的吟唱声向来是他们门派里出了名的出色,而他在精神力、感情影响的法术上自然而然的得心应手到了极点,就像现在,一个非常简单的安魂曲,不需要他费多大功夫他自信能够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孙一丹渐渐平静下来了。
他看向何过的眼神里的防备渐渐散去,愿意为何过提供信息了。
但是随即,何过就有些哭笑不得的发现了一些副作用:自己过于强大的安魂曲似乎产生了过了头的效果,而导致现在这个个子小小的中学生满脸都充满了对自己的崇拜的眼神,伸着手忽然抱住自己的胳膊不放,简直就是一条看见老大的叭儿狗。
何过奋力把自己的胳膊从孙一丹的臂弯里抽了出来,因为孙一丹冲着自己咧着嘴大笑的样子让他不得不担心自己的袖子上会不会沾上兴奋的口水。
何过拍了拍自己长袖上的皱褶,脚下随意踏出一个又一个道门步法,轻轻松松避开了孙一丹企大张的手臂。
“这些死亡事故和你或多或少都有关系吧。”何过说起了正事。
他非常肯定这一点,因为自己找到郑贺今自然不是靠蒙的,刚才在金乌区路过市刑警大队的办公楼的时候,留神注意到了警局里稍有些混乱的跑动,他自然而然地便动了点小手段,弄清楚他们是在为什么事件而惊动成了这个样子。
而接连五六起与同一个人相关、却没有丝毫破绽的死亡案件听上去似乎能和自己的本职扯上关系,尤其是这其中还包括一个训练有素的警员的忽然暴毙——左右也是无事,何过便干脆缩地成寸出现在了十九中附近,没费多大工夫,便注意到了校园里被七八个精干男子追着跑的矮个小男生,也就是孙一丹。
随后他凭着自己在道山上修炼了二十年的经验,准确的判断出这里附近最近出现了一个“魅”,气息非常强大,但大概因为长新市十九中学附近就是一个规模中等的变电场,扭曲了这个魅作法时散发出的大量波动,所以基地那边没有发现它,也就没有针对少见的魅的出现而发出报警。
总之,出现的是华夏的传统超科学生物,而制造的及其死亡事件都不是无规律杀伤,所以大概不是针对不久后的国际会议弄出的恐怖袭击或是蓄意捣乱,和这至少让何过暗暗松了口气。
面对何过的问句,满眼崇拜的孙一丹不禁犹豫了一下,不希望自己这位高大帅气的新任偶像知道他和这些血腥的死亡案件其实是有千丝万缕的纠缠。
何过被这个狂热真爱粉丝搞得头大,他双目一瞪就要冲这个不管怎样都扭扭捏捏不好说话的小男孩发火,而孙一丹一见偶像生气了,心里一抖,赶快把和郑贺今的纠缠从头到尾细细详细复述了一遍。
这就花了十分钟的时间。期间那些被何过用咒语支走的保安们身上的法术有点失效了,他们便像游荡在家宅外面的僵尸一样,目光茫然的徘徊在他们两个远处五十几米的地方,冲这里投来疑惑的目光,那些眼神分别在说:咦,我怎么记得我之前是要找那个小孩有事的?
其中那个刑警队长甄浩然逼近的尤为近,从其他保安之中脱颖而出,和他们相比,甄浩然若有所思的目光几乎可以称得上犀利了,这让孙一丹心里慌了一下,于是讲到了曲祥忽然毫无征兆的拿到了年级第一的时候停下了。
何过皱了皱眉,不过因为他思路敏捷,也不怎么需要孙一丹继续把事情复述下去——看孙一丹胆小怕事的样子,又知道他已经拒绝了郑贺今提供的“愿望实现帮助”,何过可以很轻松的就猜到这个忽然变成人生赢家的曲祥大概就是郑贺今第二个帮助对象了。
他瞟了一眼远处的甄浩然,后者脸上渐渐浮现出被愚弄的怒色。
“我们走吧。”何过捏着那面手帕的手轻轻一翻,说了几句咒语,那手帕便忽地变成了柔软却坚韧的翠鸟,边上还有一圈奇怪的灰色的毛色,它拿长长的优雅的脖颈轻轻擦了擦何过的手指,然后若无其事地梳理起自己的羽毛来。
“扶着它。”何过对孙一丹说。
孙一丹对着这个巴掌大的灵动翠鸟愣怔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伸出一只指头,将指肚轻轻搭在它光滑的背上,感觉软绵绵的。
“想象曲祥,越清楚越好。”
“怎么想?”孙一丹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参与到了一次神奇的作法之中了,简直手足无措到了极点。
“他的面貌,身高,举动,还有生平——他的整个人,他的存在。越清楚就越不容易出差错。”
何过很随意的描述让孙一丹更紧张了,不管怎么样,他真的是这天早上才知道曲祥这个带着黑框眼镜的学生具体是哪个人啊。
咬了咬嘴唇,何孙一丹拼命回忆,回忆曲祥——这个被隔壁班同学不加收敛肆意嘲笑的男生,他站在众人视线中手足无措笨拙的样子,宁愿低头玩手机也不敢抬头和自己的级花女友说话的样子,以及拿到女朋友送的大束花朵时脸上想笑却因为怯懦而只是在抽动嘴角的表情。
再向上周走,孙一丹还能回忆到曲祥低着头去买酱油或是干什么,用低头玩手机来应对同班同学对他进行的鄙视……
“好了。”
孙一丹听到何过的声音,立马抬起了头,然后就看到本来只是停落在何过手心里翠鸟竟然扇动着手帕形成的美丽的翅膀,几下便轻盈地飞翔了起来。
好美——
孙一丹被这个全身都散发着敏捷灵巧的动物折服了,他呆呆地看了几秒钟,然后忽然被何过一把抓住了后脖的领子,飞快被带着跑动了起来。
下一秒,手帕形成的翠鸟就用如梭如逝的飞行速度告诉了孙一丹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被拖着跑——因为它飞得实在太快了,不要说刚在摔了一大跤的孙一丹,即便是体力全盛的孙一丹,甚至是全国短跑冠军的运动员,都不可能不在几息之内还不被甩掉。
这种奇妙灵性的动物,果然不是凡夫肉胎所可以追寻的,这种流星一般的速度,也确实不应该被奇怪。
当然,真要论起来,当真厉害的其实自然得是随手变出了这么一个栩栩如生的寻人翠鸟的何过,他紧紧的跟在这个小/鸟儿后面,看样子还并不吃力。
就在周围的景色开始模糊的分不清边缘、甚至因为超常的速度让孙一丹都分不清现在是直行还是在跳跃、在飞升的时候,何过忽然停了下来,顺手接住了功成身退的开始降落的翠鸟。
骤然的急停让本来就难受的要死的孙一丹感觉到更加恶心,尤其是何过还揪着他的领子防止他因为惯性而摔出去——那他的喉咙就倒霉了,差点被自己的衣领勒出血来。
何过没怎么注意孙一丹的不适,相反,他皱着眉头冲周围巡视了一圈。
这是一间普通的男孩的卧室,有着普通的书桌,课本和格子图案的床铺。
这里没有什么和孙一丹同龄男孩的影子,整个小房间里唯一的活物就是窗台上的那个鱼缸,而孙一丹被拎着进来的时候笨拙的脚跟把它扫到了,现在那条红色的小金鱼在地上反射性地弹跳着,寻找着赖以生存的积水。
桌子上摊开的作业本上写着曲祥的名字,所以这是曲祥的房间没错——但人却不在!何过收起了带到路之后重新变成了手帕的指路翠鸟,非常清楚这个小法术是指向人所在的地方的。
这就说明,在翠鸟进入这个房间的一瞬间,曲祥还在里面,翠鸟完成了使命,才会降落、重新打开成为手帕。
而几乎在随后同时进入这个房间的自己,却只看到了空荡荡的房间——不管是用肉眼,还是通过法术,这个房间唯一的活物都只是地板上那条奄奄一息的金鱼。
那个魉……
反应如此迅速、转移如此利落的魉……
何过轻轻哼了一声,再一次意识到了这件事的棘手,但这并不会让他心情不好,相反,他脸上露出了接到挑战的笑容。
“何……何……何大哥……”刚刚从地上呕吐完坐起来的孙一丹颤巍巍地呼唤道,像是发现了什么。
何过扭头看向他的地方,看到孙一丹举着一个普通的黑皮软抄本子。最新的一页上方记录着日期和天气,明显是一本日记。
“人生的价值在哪里体现呢?”
“我明明完成了他们的期许,可是我反而成为了错的人。”
“我活着的时候你嫌我累赘,妈,你真的在乎我吗?”
然后他引用了泰戈尔的《告别》:
“是我要走的时候了,妈妈;我走了。”
“当清寂的黎明,你在暗中伸出双臂,要抱你睡在床上的孩子时,我要说道:‘孩子不在那里呀!’——妈妈,我走了。”
“邻家的孩子们来屋里游玩时,我便要融化在笛声里,整日价在你心头震荡。”
“我不知道他的本意是什么,”孙一丹颤着声音提醒道:“但是郑贺今他对人心的解读总是会过分很多的……你说,他会不会理解成,曲祥想要走了——我是说,永远的走了——然后真的,把他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