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娘跟儿子大吵一顿也没吵出结果来,晚饭都没吃,就把自个关在屋里生闷气。
她想到自家的存粮,又想到自己三个娃还没有置办冬衣,一时发愁这个冬天怎么过。又想起自己大儿子的犟脾气,想起那个白吃白喝的傻子,她又恨恨咒骂两句,抹起泪来。
正哭着,一个高大的人影推门走了进来。
这人黑脸膛,打着赤脚,一双草鞋拎在手里,一进门看见柱子娘抹泪就瞪眼道:“你个老娘们又哭啥子?”
柱子娘一看丈夫回来了,就赶紧红着眼迎上来。一看猎户打着赤脚,脚底板全是泥水,草鞋底却干干净净的,就虎下脸道:“一双草鞋你也宝贝的什么似的,这一来一回全是山路,也不怕把脚磨脱皮。”
说着柱子娘端了水来,给猎户洗脚。
柱子爹坐在小板凳上搓脚上的泥,洗干净了,才把草鞋套上。他把挂在墙上的旱烟袋拿下来,就着火折子点上,吧嗒吧嗒抽了两口。
屋子里光线昏暗,但为了省灯油,不必要的时候,猎户家里从来不点。因此这会儿屋里只能看见两个模糊的人影,和一点烟末明灭的火光。
猎户抽完一管烟,把铜烟锅倒过来在门槛上敲了敲,等燃尽的烟灰倒出来,他又摸索着小心的把烟袋挂回墙上。
“我去问了,一个女娃一两银。”
猎户冷不丁的说了一句,柱子娘摸着针线筐的手有些抖。
过了半晌,柱子娘才道:“当家的,这女娃跟咱非亲非故,咱不说可怜她,把她撵出去总成。这把人往火坑里推,这可是要遭报应的……”
猎户哼了一声道:“糊涂!你个老娘们知道啥?今年大水一发,粮食都被淹了,现在市面上的糙米都涨到了一斗三十大钱。我看往后还得涨,咱家那点积蓄能撑过这个冬天?到时候没米下锅,你是把老二卖了,还是把老三卖了?”
柱子娘搂着针线筐没说话,猎户又道:“都说我老张抠门,连张草纸都要劈半使。那我这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的从牙缝里省是为了啥?老大今年都十七了,老二也有十二,就咱家这一亩三分地,那媒婆都是绕着走的。难不成,让两小子打一辈子光棍?”
张猎户这么一说,柱子娘心里也就活泛起来了,不管怎么说,总是自己的娃要紧。要是卖了那个女娃,能让这个冬天好过点,能让自己儿子早点娶上媳妇,那就算有报应,她也认了。
她想起张猎户口中的“一两银”,这会儿心里倒不慌了,还有心思抱怨道:“我听人家说一个女娃少说得二两银的,怎么一到你这就少了一半?”
张猎户嗤笑了一声道:“就说你这老娘们没见识,以前什么光景,现在什么光景?一两银你嫌少,你看看那难民堆里,两个馒头跟人走的都有。要不是那女娃有副好模样在,你以为能卖一两银?”
柱子娘一听这话,就知道张猎户打算把人卖到什么地方了。不过想想也是,除了那地方,还有什么去处要一个只有脸能看的傻子?
想想那傻子要不是自家救她,说不定早死了。虽然那地方对女子来说是个火坑,可总比饿死强,也算让她还了救命的恩情,以后大家两不相欠。
若是叶澜头脑清醒,知道这对夫妻的想法,指定要冷笑他们怎么这么脸大。
张猎户是把她带回了家,可他本来就目的不纯,带回来之后又不舍得请郎中,就把她扔在一旁自生自灭。如果不是他的大儿子柱子看不过去,找了些草药熬了给叶澜灌下去,这会儿她能不能醒过来还是两说。
不说这个,就说叶澜那身衣物和贴身绑在手臂上的匕首等物,当了多少钱,就只有张猎户自个知道了。
也许有人说衣物和匕首能值什么钱?这衣服且不说是谭宗主亲自命人为叶澜置办的,只说那苏杭绸的料子,和雪纺香云纱的珍稀,就不是一般人用得起的。再说那柄匕首,也是有来历的,它是叶澜母亲的遗物,是当年林长阙送给秋染的。
好歹是一方藩王的继承人,送出手的东西没有寒酸的理儿。
如果不是猎户不识货,光这样匕首就能让他发达。只可惜他现在正为怀里的十两银沾沾自喜,哪里知道这匕首的身价至少在五百两往上,他更不知道,这柄正在当铺里躺着的匕首,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灾难。
“我跟人谈好了,明早等柱子去了集市,那边就来人验货。”猎户像是完成了一样重大的任务,吁了口气,脱鞋上床。
柱子娘往里面挪挪,空出一半床让猎户躺下,她有点发愁道:“你说要是柱子非带那丫头一起咋办?”
“瞎说,集市远得很,他能带着那丫头?你明天一早摆个态度出来,对那丫头亲热点,叫柱子好放心。”
两夫妻都放心的入睡了,另一边的屋子里,叶澜还在抱着大黑聊天。她发现,她跟大黑的交流越来越顺畅了。
“你说你去找人来接我?那你找到了吗?”
大黑垂头丧气的咕噜一声,叶澜就明白了,肯定是没找着。
“没关系啦,你安全回来就好,我们慢慢找,肯定找得到的。”叶澜摸摸黑鹰的头,“大黑乖哦,不哭。”
大黑不满的张了下翅膀,它老人家以前都叫“龙纹”这种威武的名字的,才不是什么大黑!
“大黑乖哦。”叶澜又笑眯眯的摸了摸黑鹰的头,全然不管黑鹰一副抗议的样子。
果然,不管这厮怎么变,本性都是这么恶劣。
其实大黑还真飞回了那座寺庙,只是谭月初当时并不在那座庙里,大黑高傲的在寺庙上空绕了几圈没找到它的前主人,就嗨嗨的飞走了。至于寺庙里其他的千绝宗弟子,黑大爷表示它看不上,没错,它就是这么一只有格调的鹰。
被大黑嫌弃的千绝宗弟子们此刻仍然在水深火热中挣扎,如果知道大黑就这么带着叶澜的消息飞走了,估计他们连吃鹰肉的心都有了。
“宗宗宗……宗主回来了!快去门口迎接!快去啊!”一名弟子带着心有余悸的神色从寺庙门口跑进来。
自从叶澜在这里失踪,圆觉寺这座小庙就再也没有平静下来过。没办法,谁让谭宗主认准了这里似的,竟然在住下就不走了。
“听说蔚县那里有叶姑娘的消息,宗主才亲自赶过去的,不知道有没有把叶姑娘带回来?”
“你做梦呢吧,这都第几回消息了,哪一回是真的?宗主这是魔怔了,叶姑娘那天晚上……就没了……”
“是啊是啊,好多人都亲眼见着的。”
“咱们宗主这是受不住打击,自己骗自己叶姑娘没死的……”
“唉,宗主什么时候清醒过来啊。”
“都闭嘴!不想活了?!”正在众人扼腕叹息的时候,一个黑衣青年从众人身后走来,他脸色冷厉,眉眼间带着隐约的煞气,顿时镇住了议论纷纷的弟子们,“宗主,也是你们能随便议论的?”
青年视线所过之处,没有人敢对视的,一个个只觉芒刺在背。
“下次再乱说话,就自去刑堂领二十鞭。”
青年冷冷的扔下一句话,黑色的衣角在众人眼前飘过,人就已经出了寺门。
众人这才出了一口气,一个个额头上已经满是冷汗。有人后怕,有人庆幸,也有人不满。
“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樊堂主这是把火烧到咱们头上来了。”有资历老的,明显对新上任的刑堂堂主不服气。
当下有站在这人旁边的赶紧走开两步,明显是不想与这种口无遮拦的人为伍。也有人看着人似乎不了解内情,好心规劝一二道:“你可少说两句吧,现在除了宗主外,就属樊堂主不能惹。听说樊堂主之前和叶姑娘是以兄妹相称的,如今樊堂主身上的伤还没好,叶姑娘又生死不明,他能听得了你们满口胡沁吗?”
众人都沉默了,不再说什么,一个个提着小心脏往庙门口去迎接宗主。有句话这人说的没错,现在最不能惹的就是宗主。听说前两天有个长老在宗主面前提议要不要去打捞出来的难民尸体里辨认一下叶姑娘,话还没说完,就被宗主一掌打出老远,直接撞破门板飞了出去。
啧,那个惨啊,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呢……
圆觉寺外的山道上,樊野已经脚步匆忙的迎了上去,视线里依然是那个一身清俊的男人,似乎没有什么能难得到他。他总是高高在上的,总是万事在握的,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忧心,亦没有什么事能难得倒他。
然而真的没有吗?
随着男人身影的走近,才能发现他眼底布满猩红的血丝,嘴角虽然噙着一抹弧度,但那弧度刻意而僵硬,甚至带着一丝魔魅。男人步伐坚定有力,但是他苍白的脸色,微微颤抖的指尖,都在彰显他的状态并不太好。
樊野站住脚步,心里凉了半截,不用开口问,他就已经知道答案了。如果真的有叶澜的踪迹的话,宗主不会这副……可怕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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