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旭日初升的时候,点点晨露打在刚刚吐绿的嫩叶上,晶莹剔透的让人心颤。
一夜未睡的李闲静静站在广州都督府大牢外,他的脸上并没有半点胜利后的欢欣与雀跃。
昨夜的那场审判在广州城已经家喻户晓,卜南帆低头认罪,古三月冤屈昭雪,杨家小姐死而瞑目,一场轰动韶州乃至岭南的的大案终于落下了完美的大幕,而李闲也因此声名鹊起,只是一夜之间便被人冠上了神探的美名。
可这些李闲都不在乎,他只是在想着片刻前和卜南帆的那场对话,陪他一起的还有张九龄,也是卜南帆点名要见的他们两个。
关在大牢里的卜南帆仍旧平静,他的失态只在看到柳梦琴的那一瞬间,除此之外便再没有能让他动容的东西。
“能告诉我胡七父女会怎样吗?”卜南帆问李闲,那语气仿佛两人就是最知心的朋友,不需要掩饰自己任何的心思。
“他们会被流放,不过父女总算是团聚了,也算是一件好事吧。”李闲淡淡的说道。
“也好,也好。”卜南帆喃喃重复了两遍,松了口气的样子。
张九龄看了忍不住怒道:“什么叫也好,如果不是你,他们父女就不需要被流放,卜南帆,我真不知道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会做出如此凶残的事情,古兄和你是莫逆之交,杨小姐又是你的世交表妹,你竟然狠得下心如此,像你这种人活该刮上一万次!”
张九龄义愤填膺,对卜南帆的痛恨在这一刻都爆发了出来。
卜南帆却只是冷冷看着张九龄,那眼神中透出的鄙夷不加以任何的掩饰。
“你骂完了?”卜南帆等张九龄说完冷冷的道:“若是骂完了便听我说,张九龄,我看不起你,就跟看不起古三月一样看不起你!”
张九龄一怔旋即怒道:“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更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古兄!”
“我有什么资格?”卜南帆冷笑着,眼神中的嘲讽让张九龄愤怒的想要把他撕碎,卜南帆却道:“你们自觉自己才华横溢,是了不起的文人儒生,是,士农工商,我这样的商人是没有地位,可是我要告诉你,这个朝廷这个国家,正是因为有我们这些商人存在,才能繁荣兴盛,才能不断地进步,不断的强大,而你,还有古三月,不过是两个迂腐的蠹虫!”
“你放肆!”张九龄怒不可遏,因为卜南帆不光是侮辱了他和古三月,更是把整个文人群体都辱骂了进去。
李闲在一旁淡淡道:“卜兄若是见我们只说一些无关紧要的气话,发泄心中恨意的话,那我们便告辞了。”
“无关紧要?”卜南帆冷冷看着李闲,冷然道:“卜某本来还看得起你李闲,现在吗,你也不过如此!”
张九龄怒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少在那里逞口舌之利!”
卜南帆看看张九龄,直接无视他的存在,冲李闲道:“李兄,莫非你也以为卜某是为了得到杨家表妹,所以才做出这人神共愤的事情吗?”
李闲点点头,很坦白,“我想不出你还有其他的理由。”
“可笑,真是可笑,”卜南帆竟然大笑起来,状若疯狂,“可笑卜某心存大志,却被你们这些庸碌俗人想得如此不堪,张九龄,你可知道你最最尊敬的古三月古大哥酒后的丑陋德行,你以为是我强奸了杨家表妹,告诉你,那个人就是古三月,是他酒后乱性,作出了禽兽行径,可笑你们还要为他翻案,难道你以为他自杀就真的是为了保存杨家表妹的名节,告诉你不是,他是在为自己的罪行赎罪,哼,这古三月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而已!”
张九龄如同被巨锤敲击了胸口,浑身一震,嘶吼道:“你胡说,古兄不是那样的人,不是!”
卜南帆不屑地看着张九龄,幽幽道:“你信与不信我不在乎,我只是告诉你什么是真相,让你知道你敬爱的古大哥是个什么样的禽兽!”
张九龄死死捂住胸口,脸色苍白,他不相相信卜南帆的话,可是这个时候的卜南帆根本没有必要骗他,真相,竟是如此的让人难以接受。
李闲轻轻拍拍张九龄的肩膀,叹口气道:“果然是如此,其实男人都难免会犯错,至少杨家小姐事后原谅了古兄,不然你也没必要把她杀死了,不是吗?”
“你果然猜到了!”卜南帆瞪着李闲,闪着寒光的眼神就像一只野兽,但他随即带着几分惨淡的口吻道:“没错,杨家表妹原谅了古三月,这让我不得不痛下辣手,甚至连我最心爱的女人也要一起牺牲掉,而这,都是因为古三月!”
李闲冷冷道:“你不觉得找这样的借口很无耻吗?”
“你以为这是借口?”卜南帆反问李闲,眼神中流传的悲怆和痛苦仿佛能让空气都为之战栗,他幽幽道:“你知道我对梦琴爱得有多深吗?你知道当我做出把她卖掉的决定时会有多么痛苦吗?你不知道,你们都不知道!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古三月,都是因为他的短视,他的固执,还有他的自以为是!”
卜南帆没有再给李闲和张九龄说话的机会,他冷笑着将那埋藏在心底的真实一一道了出来。
“我要做的事情你们想不到,就算你们想到了也不敢做,告诉你们,我要做的就是凿通大庾岭,贯通岭南和中原,我要在岭南与中原腹地之间打通一条畅通的通路!你们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更多的人可以方便的往来岭南,更多的货物可以快速的输送到中原腹地,岭南人口稀少,一旦道路畅通,这里丰富的资源便会吸引大量的移民,他们会把岭南变成江南那样的鱼米之乡,他们会让岭南变成繁华无比的天堂,可这些,却是你们这些文人儒生还有那些僚人官吏们所不愿意见到的!”
“僚人排外我可以理解,可是你们这些文人儒生却是迂腐的让我感到可笑。你们知道古三月怎么说,他说岭表险恶,僚人凶蛮,这样的地方根本没有发展它的必要,便是他将来及第后也要到中原腹地去一展拳脚。在他,还有你们这些人眼里,岭表不过是个蛮僚之地,你们这些满腹诗书的人根本看不起这里的百姓,看不起这里的山和水,张九龄我说的对不对?”
卜南帆就那样质问张九龄,声音凄厉的好像濒死的吼叫。
张九龄脸色惨白无话可说,他们张家也是因为做官才在岭南定居,实际上骨子里始终以中原人自居,根本看不起这里的一切。
卜南帆冷笑,目光落向李闲,那嘲讽的味道更是浓烈的能将人淹没一般,幽幽道:“还有你们这些朝廷命官,你们嘴上以百姓的父母官自居,可实际上只知捞钱,只知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凿通大庾岭这样利在千秋的工程,李千里居然只以为那是我为了自己谋取私利才会想出的天方夜谭,知道你们在醉流香看到的那盒子里是什么吗,那是千年人参,是浸满了不知道多少人鲜血和生命的千年人参,但对李千里来说,那只是我贿赂他的礼物,而他只要动动嘴皮子跟朝廷稍微提一下我的想法,仅此而已,至于百姓的生计,岭南这一方土地的繁荣,在他看来,不过就是个屁,屁!”
卜南帆已经无所谓粗俗,事实上,当他喊出屁的时候,李闲只觉得心情沉重如同坠了铅。
他看着卜南帆,眼中满是同情,他没有说话,因为卜南帆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质疑,他能连自己最爱的女人都牺牲掉,可见在他的心中这个想法是如何的炽烈,如何的让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疯狂!
李闲终于叹口气道:“你说的不错,开凿大庾岭路功在当下,利在千秋,我佩服你,但这不是你可以牺牲他人生命的理由,绝对不是!”
“你说的不错,这不是牺牲他人生命的理由,可我能怎么做,原本合我卜家和杨家的财力和号召力,若是共同倡议此事,必能让岭南巨商望风景从,可是杨家那老头子已经没有了进取心,他打算把所有的生意都交给未来的女婿,若他的女婿是我,那所有的问题便都解决了,可惜,可惜。”卜南帆惨然一笑,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李闲心下感慨的接口道:“可惜杨小姐喜欢的是古三月,即便你设计让古三月侮辱了她,她还是选择原谅,要嫁给古三月,于是你便杀了杨小姐,把所有罪名嫁祸伙给古三月,如此一来,杨家因为独生女的死无心经营生意,你卜南帆便可垄断韶州的内河水运,只等时机成熟便实现你开通大庾岭路的志向。可惜,确实很可惜,可惜你没有把你的才华智慧用到正路上。”
卜南帆笑了,笑的惨淡却欣慰,他看着李闲,仿佛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心力,幽幽道:“我还是没有看错你,输在你的手里不枉了,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我这样做都是因为古三月还有杨家那死老头太过固执,若是他们答应和我联手开凿大庾岭路,我何必要如此,他们甚至无视那通路打开会带来的巨大利益,只是因为那样会让更多的人也得利,你明白吗,像他们这样的人要我怎么对他们,我只有扫平一切障碍,向着我的目标前进,事实上我离目标曾经无比的接近,只是,还是输给了你,我不甘心,却又不得不甘心。李闲,你明白我的。”
李闲迎着卜南帆那仿佛看着知己般祈求的眼神,缓缓点了点头,“我明白你,请你,安心上路吧。”
对话就这样结束,李闲和张九龄走出大牢,默默看着初升的旭日,心情同样的无比沉重。
真相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难以承受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