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看着那些观刑百姓在听到张家兄妹是疍民身份后,纷纷投注过来的厌恶、鄙夷乃至愤恨的目光,李闲越发深刻的认识到,一些根植于人性中的恶,真的不需要任何理由,只要约定俗成,便会肆无忌惮的发泄出来,与此相对,疍民便是这样一个无端端承受了这些恶的悲惨群体。
李闲心头涌起了一股义愤,他终归是来自现代,终归受到的是人人平等的教育,他喝道:“疍民又怎样,疍民与我们每一个人都一样,都是堂堂正正活在这天地间的人,本官还要说明一件事,就是黄贵,这位广州珠王,应该也是疍民吧,而且本官没猜错的话,你还应该是疍民中水性最佳的龙户,本官说的可对?”
黄贵没有说话。
李闲断喝道:“有何不敢承认的,你是凭本事吃饭,莫非你真觉得自己生来就比别人低贱,就是不应该到陆上生活的贱民吗!”
放声的质问,被死死按住的黄贵浑身抖颤,终于嘶哑着嗓子喊道:“没错,我是疍民,可我不比任何人卑贱,我们疍民也是堂堂正正的人!”
黄贵的声音冲上了天空,四野无声,但只是片刻,便议论蜂起。
名头响亮的广州珠王竟然是疍民,得知真相的百姓均不加掩饰的表达鄙夷、不满。
李闲也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他想便能左右,根深柢固的鄙陋恶习往往比优良美好的传统美德更有生命力。
只是当黄贵说出刚才那番话后,他觉得自己心头那点不忿渐渐平复了下去,其实人可以被瞧不起,但自己决不能瞧不起自己,黄贵张阿珠比大多数人都更要有情有意,他想告诉他们,这样的人是活的顶天立地值得尊重的,若自己看不起自己,那才真是最大的悲哀!
李闲这才清清嗓,用响亮不容置疑的声音说道:“在看不起别人之前,先看看自己,面对这样的事,你们当中又有几人能做到黄贵张阿珠这般,怕是多数人都会选择明哲保身,悄然远遁了吧!”
这话很有诛心之威,一众围观之人闻听果然受到触动,议论的声音也渐渐消退下去。
城楼上陆元方一干人则是暗暗点头,李闲对疍民所持的态度,不管有无偏颇,但在张阿珠黄贵身上,的确有着让他们也赞叹的人性光辉,这二人的确可以远走高飞,任由陈正下狱冤杀的!
待议论声几乎消去的时候,李闲又望向张青张秀,继续道:“本官在识破你二人身份后,心中便勾勒出了一个大体轮廓,而你二人的表现也着实不算高明,认定你们就是张阿珠的兄长并非难事,剩下便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你们被黄贵收买,罔顾亲情,坐视妹妹枉死,而另一种便是你们另有隐情,才不再上告伸冤,前者与逻辑不合,黄贵不管杀没杀张阿珠,如此做都多此一举,那最大的可能性便是另有隐情了。”
稍稍的停顿,李闲蓦然抬头望向城楼,锐利的目光堪堪捕捉到李千里的视线,四目交投,李千里竟畏于李闲那莫明气势,下意识退让开来,随后他心下颇多愤愤,这个李闲,有些咄咄逼人了吧!
李闲冷笑着收回视线,继续道:“陈正嫌疑降低,黄贵又做些自相矛盾的事情,而你们两位张阿珠的兄长,貌似并非无情贪利之人,却也放弃为妹妹之死伸冤,诸般事情综合一处,本官当时便得出了一个最有可能的推断,那就是张阿珠其实未死,那具无头女尸并非张阿珠!”
“可是那具无头女尸确实有三颗痣,那与阿珠一般无二。”是陈正听到此处忍不住说出迷惑。
李闲闻言猛然望向行刑台上面如死灰一般瘫倒的刘三儿,冷喝道:“这便是本官将刘三儿拿下的原因,那三颗痣不出意外正是此人伪造,刘三儿,你可承认?”
刘三儿仿佛被惊醒,惶恐万状道:“不是,怎么可能有人伪造出那种东西,不是小人。”
李闲叱道:“休要狡辩,你能想出用鲜竹水驱除尸臭,与专业一道十分专精,伪造三颗痣还不是轻而易举,本官问你,究竟是何人指使你如此做?是否专为针对陈校尉或者本官而来?说!”
喝声如雷,震得刘三儿浑身发抖,面色煞白。
“不是小的.小的.小的是受。”六神无主下,刘三儿赫然便要交代出幕后黑手。
一时间一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他身上,如同王讷几人更是露出极其兴奋表情。
便在这时,忽听萧执珪吼道:“原来都是这等无行小人做的好事,真是该杀,来人,给本官砍了他!”
命令骤下,城楼上陆元方、王讷一干人急声喝止,然而这次那几名接手刘三儿的军士早已经得到命令,任谁阻止都不管不顾,森寒军刀嗖的带着寒风劈斩而下。
“啊!”急骤短促的一声惨叫,围观人群纷纷惊呼,掩嘴欲呕、背身不看者均不在少数,刘三儿那颗大好头颅便就此飞上半空,激起一簇血箭,砰然落地。
这南海县仵作却是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骤生的意外,无论百姓还是官员都出乎意料。
城楼上卢平怒喝道:“萧执珪,你胆大妄为!”
可惜萧执珪充耳不闻,不以为然,只是目光阴森的看着李闲,像是在说:“我便是要杀了刘三儿,坏你的好事,你能奈我何!”
李闲在短暂惊讶后恢复平静,看看身首异处的刘三儿,再看看萧执珪,李闲心下并无任何不满和郁闷,相反,他反倒觉得这是一个相对圆满的结局,因为事实即便刘三儿说出幕后指使者的名字亦于事无补,一个小小仵作的证词,影响不了大局,李闲也不想真与某些人闹个水火不容,当然,那并不意味着他心胸开阔,只是真要闹到不死不休的份上,那便必须要有毙敌死命的绝对胜负手,而现在无论这个案子还是他的身份地位都不足以支撑,所以刘三儿被斩首反而是目下最妥帖的处置方式,相信经此一事,至少短时间李千里一伙儿也会安分些,这便够了。
带着这心思,李闲面色平静的吩咐人将刘三儿的尸身处理掉,便又继续与陈正分说张阿珠、黄贵一事。
他这样的表现让萧执珪、李千里面色阴森,而陆元方、王讷一干人则暗暗点头。
一个人能取得何等成就,便是要看他在遇到这等事时有多沉得住气,李闲的表现远远超出了他的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