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人自扰是很不对的,这些事情等我想起来,再提。”
背影黯淡虚无,摁着自己的眉心蹙起眉头,她觉得自己脑袋很痛,胀痛酸涩,面前的陆琼抱着一堆衣服,眼神不像是平时一样波澜不惊,好像是初见那日一样慌里慌张的神气。
她不记得初见时陆琼是什么样子的了,她只记得陆琼是慌张而失措的,在黑暗的披风下面恐惧着什么,她不知道陆琼恐惧什么,侧过身子去让她一起坐下。
因为被陆琼的慌张,和那种像是不来自这个世界的恐惧感染,她那时竟然记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而悲伤着,在何时何地初见,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全然记不清楚,只是觉得异常想象,陆琼在为失去什么,选择什么而权衡利弊,只是感情的事情是衡量不出来的,它只能在旁观人的眼睛里显出完整的轮廓。
于是她选择把这件事情压下去。
明天她就忘了。
她对敌人一无所知。
只是知道,这个敌人始终存在着,从开口就哽在喉中,到末尾也没能吐出来。
“衣服。”
彼此无声谈和,陆琼递过衣服,对方接过,悉悉索索,动作无声,她想人生为什么总有一些东西堵在眼前,如果自己不是个带着抑郁病毒的人,那就没有必要去依赖唐益超过依赖许琛暮,只是如果自己不曾抑郁,就没有机会碰见许琛暮。
有些头疼。但是两厢无话,只得安安静静地洗漱,收拾东西,卧室已经打扫了出来,两张床,从前和许琛暮冷战的时候,一气之下把之前的大床丢出去,两人分床而睡。
右边的是许琛暮的位置,今天新洗过的床单晾干之后干干净净地铺着,上面的被子,许琛暮按着自己先前一次教过之后的方法叠得齐整,于是自己扭头出去,预备今天晚上继续码字。
自始至终,一向多话的许琛暮都缄默不语,泡在了水缸里一般,声音出不来,什么话也进不去。
如同有一千万只蚂蚁噬咬心脏一样,她攥着自己胸前的衣服,心底冉冉升起了巨大的孤独,她被自己烟灰色的孤独笼罩着,像是已经失去了许琛暮。
“我明天带你去看你的家人。”她突然这样说,只是没有回过身看。
许琛暮依旧不做声,仿佛先前心心念念的家人此时此刻在她心里掀不起一点波澜来,她真的生气了,不肯理会自己了,陆琼想自己这是为了什么,她是在给自己找借口吗,她开始对未来恍然不知所措所以让一切的源头重新归到许琛暮这里吗?
让许琛暮放弃自己,自己就这么腐烂下去,谁也不能理解,谁也不能靠近。
只是,明明,从一开始,和许琛暮的接触,是自己先问出口去,好像祈求救赎一样,问出口去,说:“天这么晚了,你不回家吗?”
天这么晚了。
陆琼没有再等待回应,到书房去,因着没有带电脑,所以一点点在纸上把新书的思路整理了一遍,一本本桌前,高过头去,变得越来越厚,每个设定都要有根据,再天马行空的东西也要是现实可行的,愈发可行就愈发天马行空,生活原本就很魔幻现实主义。
沉在自己的工作里就可以忘掉一切了,忘掉许琛暮的无声。
原来沉在工作里什么都记不得。
突然传来了几声清脆的敲门声,叩叩叩,近在咫尺,她的笔尖颤了颤,才开始把人物关系撕掉重来,一边撕着纸一边抬眼看看,这才发觉自己的门是关着的,欠了欠身子预备开她想到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门外是许琛暮。
于是又稳稳地坐下,心不在焉地从桌上抓下一张纸来撕着,横着一扯,竖着一拉,脑子里乱乱的。
“陆琼。”
“……”狠狠地对折起来撕纸,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生怕自己软弱下来,再去因为唐益而对许琛暮造成伤害,自己就是个渣,她就是摇摆不定,没有别的!她的心理活动绕着自己奔腾起来,对自己严厉抨击批评,就差在脖子上挂个破鞋说自己作风不正,勾三搭四。
“我还没有和你说晚安。”许琛暮的声音轻轻的,“你不能熬夜,早点儿睡。”
“……”提了一口气,差点儿把自己的情绪脱口而出,还是硬是憋了个头昏脑胀,咽了进去,继续扯了一张纸撕开。
一低头才发现自己出神的时候扯了两张自己好好的设定……
……陆琼把纸丢在一边,揉着脑袋有些疲累地看着门,门外就是许琛暮,正在生气的许琛暮。
“晚安。”生气的许琛暮揉揉鬓角,陆琼这样不回应她很担心啊,她好像经常因为陆琼的不回应而担心,好像在过去七年里时时刻刻都在发生,那时候自己会用许多话来填满,好让陆琼觉得不那么寂寞。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现在反而是留白的好时候,大片大片的空白,恰到好处,彼此给彼此留了思考的空间,她生怕自己说多,戳到自己所不知道的陆琼的痛处去,唐益这个名字变成了禁忌,她记下了,脑子里却响起了一声尖锐的怒吼:“你说出去!你说出去啊?你说出去陆琼就完了!她没有我会死的!”
谁没有谁会死?她蓦地觉得这样真是可笑,可是她清楚记得自己沉默了,陆琼就是那种,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就会死的人。
陆琼抓住什么,都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那究竟是谁说的?为什么会在自己的记忆里慢慢呈现出闪烁不定的光点,一点,一点又一点串联起来,还有一些断裂的线,她想自己终有一日会记起来那几个关键点,然后记忆回归真相,她就知道自己为什么恨,为什么爱,为什么厌恶,为什么喜爱,为什么努力,又为什么奋起。
料想今天,陆琼也不会回应了吧,她转过头回卧室去,灯都关了,借着朦胧的暗影她看着自己的双手,惨白惨白的,模模糊糊辨认着障碍物,不小心磕到了腿,她才意识到自己腿上有未散下去的淤青,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磕的,现在传来火灼一般的刺痛,揉着腿,找了个地方坐下,没有回卧室,坐在了陆琼跪坐的垫子上,她揉着腿。
暗处突然有什么磕了一声,是关门的声响。
一个人影从书房里飘出来,似乎在夜里什么都看得清楚一样,袅娜地挪着,陡然,在桌子前停下了,拧过来,好像在观望什么。
“怎么不睡。”陆琼的声音有些嘶哑。
“我腿疼。好像磕到桌角,我一会儿就睡,你不码字了吗?快睡觉吧,熬夜不好。”许琛暮垂下头去,尽管她抬起眼来也看不见陆琼,黑夜里的每一束光线都被聚拢过来,可还是瞧不清对方的脸,那张脸的主人慢慢靠近了自己,跪坐在自己身下的软垫子上,挤得她往旁边趔趄一下,险些倒在地上。
腰突然被人拉了回来,猝不及防地,她被扯回来的时候脑袋一甩,嗵一声磕到了陆琼的额头,啊,疼,脑袋也疼。
着慌了,也不揉腿了,摸摸索索就去摸陆琼的额头,可是来得突然也没来得及看清鼻子在哪里眼睛在哪里,一双手黑灯瞎火地乱摸,就戳到陆琼唇上,惊得五脏六腑开始跳舞,哆哆嗦嗦地闪,那只手就被攥住了。
“别乱摸。”
“啊对不起,你脑袋疼么?”许琛暮这下摸准了位置,揉了揉陆琼被自己撞到的额头,吹了吹,觉得自己怎么这样幼稚,讪讪地收回手去,“你……松开我,我坐上去还不成么……这么一米粒大的地儿,我都快坐到你大腿上了……”
“我找找药油。”陆琼的声音有些凉,趁此机会许琛暮坐到沙发上去,腿上的疼痛似乎是被忘记了,她愣愣地瞧着人影像是有一双猫的眼睛,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小瓶子,接着坐在自己身侧,往掌心涂了一点,另一只手握着瓶子,只腾出食指来在自己腿上点了点。
“这儿?”
“啊不是,往膝盖这里一点。”她戳了一下自己疼的地方,这又被磕了一次,想必淤青是很吓人的,有些紧张,冰凉的手指在自己腿上严肃地游走着,接着,腿上传来的暖意和疼痛和鸣着,她攥紧了陆琼的衣服,陆琼的力道恰到好处,暗影绰绰中瞥见她眸间的光亮盈盈的,睫毛的阴影打下来,一片黯淡。
“你跟我说会儿话吧。”许琛暮小声请求着,又怕陆琼生气,闭了嘴,抿着唇,低下身子接过药油来,“我自己来吧。”
“别乱动。”陆琼格开她的手,自顾地探过头去瞧她的腿,分明是混沌一片,黑暗里大家都灰蒙蒙一片,她给许琛暮带了的睡裙一直撩上去,接着泛起了夜的凉气,膝盖兀地酸痛着,唤醒了骨髓深处的记忆来。
“哦。”
“你想说什么。”
“就想听你说话,说什么都行。”许琛暮挽着唇角笑,躬下腰,“要不开灯吧。”
“不用,这样很好。”黑暗里陆琼温和地微笑,言语却不予表达,好像还是冷冷的清泉一般的声音,她给许琛暮擦药油,暗自想这一天就这样度过,时间漫长而短暂,白驹过隙,一瞬的事情,却好像过了一辈子,“我今天发神经病,你不要理会我。”
“嘿,没事,你疯我傻。”见陆琼自己检讨,于是她松下一口气,理了理陆琼褶皱的衣领,摸到她凸起的颈椎骨,顺着理了理她脑后的碎发。眼前恍惚一片。
“这样我很不好接话。”
“啊那我不说了,你跟我说会儿话。”
“晚安。”陆琼的眼神捉摸不定,她的声音有些飘忽,像是黑夜里若有若无的一阵香。
“等明天”
“明天怎么了?”陆琼随意地接着话,满足着她“说会儿话”的愿望,却在这句话之后久久未能得到回答,转过头,许琛暮倚在自己身上睡着了,突然就陷入沉默中,她凝视着她,随随便便就睡着了,有些失落,但些许放松下来,怀着隐秘的思念,蹭了蹭那厮的脸颊。
“啊陆琼你趁我睡着偷亲我……”许琛暮睁开眼睛笑,眼神迷迷糊糊的不知是何时袭来的困倦,带着迷迷糊糊的笑把自己的裙角抹下去,勾着陆琼的脖子,“光明正大地亲不好吗?”
谁亲你了!
却还是盈盈地瞧着,目光温和:“睡吧。”
额头相抵,眼神交汇,这种时候好像不接吻就说不过去一样,陆琼探手把她的胳膊拿开,起身。许琛暮拉着她,倒在自己身上,目光灼灼地瞧着她:“你跟我说会儿话。”
“明天,明天我和你说,很晚了,睡觉。”陆琼怀揣心思漫不经心敷衍,拍拍那厮的脸颊,预备起身,脖子被抱得死死的,“起开。”
“抱我。”
“多大了?”
“我又不重。”
“你看你多大了,起开,起开,腿拿开。”
“小气。”许琛暮扁扁嘴,手指在她颈后按了按,“我想跟你一起睡。”
“我不想跟你一起睡。”
“我伤心了。”
陆琼下意识地又要反驳一句,许琛暮说一句自己就反着说一句,可是这话她也不接,从那厮的臂弯里起来,回自己床上去盖好被子。
钻进来一个人。
“起开。”
“不。”许琛暮闷声闷气地说着,双手紧紧勒着陆琼的腰,“我就睡一会儿。咦,你哭什么。”
“没有,我太高兴了。”陆琼说了一句无比俗气的话,她揉揉许琛暮的手,反过胳膊揽了她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