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恩记 (973)、前路艰险有人随

    -  方无与高潜的身影各自从粉雾中退了出来,向彼此的反方向退了三步。

    方无松开遮在眼前的阔大道袍衣袖,脸色一片惨淡,嘴角挂着一丝鲜血。虽然他早就知道高潜藏在衣袖里的那把匕首有多么锋利,故而他也精心准备了一把预计能与之抗衡的匕首,但直到今天剑匕相抵,他才真正体会到那把匕首的厉害。

    只怕刚才自己就算胸前挂着一块铁板,也能被那匕首钉出一个窟窿。

    幸好有那一道白色粉雾遮掩,所以高潜在一匕斩断方无的袖剑之后,并未来得及补刀。但高潜只是胡乱的一掌拍出,重重印在方无胸口,还是重伤了他。

    方无也开始咳血,一阵剧烈咳嗽,身形晃了晃,支撑不住跌坐在地。

    在他的对面,高潜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他亦有轻视方无的地方。

    正是那道白色粉雾,令他陷落其中。

    高潜手里的匕首并不是被方无的断剑震飞了——事实上凭方无的武功,的确不是高潜的对手——高潜是主动松开了握着匕首的手,条件反射一般捂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两行血泪从他指缝间滑落。

    方无第二次挥袖扬洒出的白色粉末,是一种腐蚀性极强的毒混合了生石灰制作而成。这种灰粉若是落在皮肤上,会立即有灼烧感,但只要在半个时辰内用清水洗净,即可免除药性伤害。

    可如果是落在了人体最脆弱的眼睛里。眼眶中湿润的环境会加速药粉的腐蚀力,眼瞳薄弱的那一层保护膜会被瞬间破坏,致盲效果便是医仙现世也难救。

    高潜嘶声痛叫起来。

    还好他以前在相府受训时,对疼痛的忍耐力已磨练得非同常人,否则双目腐蚀的剧痛能令一个寻常人痛到惨叫声传遍整个客栈,无法不引人注意。

    但二楼这间客房里情势几番逆转的打斗声,酒坛子砸在地上的破碎声,匕首插破墙壁的沉闷钝声,还是引起了隔壁房间以及楼下客栈伙计的注意,没过片刻就有轻快的脚步声往楼上接近。

    高潜的痛叫声。还有楼下快速接近的脚步声。萎顿于地的方无也都听见了,他很快意识到一个问题,眼中杀意暴涨!

    ……

    “咚咚…”自楼下上来的脚步声已经走到门口,门被敲响了三声。

    “客官。小的是客栈里的伙计…”客栈跑堂伙计恭敬的声音传进来。“请问。客官是不是还需要点什么助酒的菜品,小店都可以安排送上来的。”

    虽然这店小二刚才在楼下擦桌子时,听到楼上闹出的动静有些吓人。但在更早些的时候,他也见到了楼上那一行三个出手极为大方的客人要了二十斤竹叶青上去,所以此刻他仍半信半疑的觉得,二楼这几个刚到的客人是喝醉闹起来了。

    往常在客栈里,这店小二也不是没见过酒品不好的客人喝醉了开闹,但如果是事后赔偿得起的富贵客人,只要事情没严重到拆房子那个程度,客栈一方大多会选择无视过去。

    此时这名店小二上楼来,本来也就是抱着探看一眼的心态。念着二楼这几个客人气质非富即贵,小二哥依旧保持着恭敬的态度,而且在没得到客人回应之前,他也没有主动去推门。

    但是,客房里的方无现在已经是满头大汗。

    他坐在高潜的后背上,手里拽着一根布带,勒得手背青筋暴起!…

    布带的另一端圈在高潜脖子上,勒得高潜整个额头青筋突起,并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慢慢蠕动,衬着那张被血泪糊满的脸,一眼看去湿腻狰狞。

    眼睛离大脑最近,眼部的剧痛暂时卸掉了高潜一半的武功。饶是如此,在与他争夺那根布带的过程里,方无拼尽全力仍觉吃力,生怕片刻的松弛即叫他翻身脱逃。

    刚才趁着高潜被剧痛麻痹精神的那片刻工夫,方无解掉束衣布带系了个活结捆束了高潜的脖子。此时对于方无来说,这样的机会也只有一次!

    高潜虽然被药粉蚀瞎了双眼,武力大减,但方无此时也已受了比较严重的内伤。

    刚才在膨散开来的药粉之中,方无虽然及时抬袖遮住了双眼,免遭伤害,但却没能阻拦住高潜那迎着胸口拍来的一掌。那一掌令方无连连咳血,以至于高潜虽然瞎了,若到了直接对抗的时候,方无仍然不是对手。

    在这紧要关头,门外店小二的询问声传进来,对于屋内正僵持在生死线上的两个人来说,也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意义。

    高潜整个人被方无压趴在地上,但他此时不知从哪里得来了一股力量,狂暴地挣扎起来。他当然是想多弄出些响动,招引外头的人推门看见屋内的异样。

    方无则更加用力拽紧手中布带,不仅要勒得高潜不能开嗓放出一丝嘶吼,还竭力想直接勒死他。他若不死,自己和岑迟就都得死。

    听见门外的询问声,此时的方无全无心思编撰什么措辞,脑海里只有一股杀意在支撑已经疲惫至极的身体,在他开声说话时,这尖锐的气势也有些透了出来。

    “别打扰老子酒兴,滚!”

    客房内猛然暴起一声吼,门外的店小二心惊胆颤。

    店小二倒不怎么在乎客人的吼叫责骂,这是服侍客人常会遇到的事情,如果性格里喜欢计较这个那还做什么店堂伙计?小二哥只是从那吼声中听出了些许别的味道。

    这哪里是喝酒?这是仿佛要灌死人的势头啊!

    店小二舔了一下有些干燥脱皮的嘴唇,将心绪平复下来。耐心地又问了一声:“真的不需要什么吗?小的听客官房间里似乎有人醉了,小店还可以提供解酒汤的……”

    方无的一声吼,除了吓到门外的人,也惊醒了刚才被高潜一脚踢昏在床上的岑迟。

    乍然醒来,浑身的疼痛令岑迟很快记起在他昏迷之前房间里发生的所有事情。他惊身坐起,听见了门外店小二后面说的那句话,也看见了数步外正在僵持的两个人,屋内桌椅歪斜酒坛破碎,酒水合着血沫涂得到处都是,屋内一片狼藉。

    这样的场景。当然不能让门外的店小二看见。

    能阻止店小二进来的办法。岑迟现在只能想到一个,他也没有多余的体力再做选择了,只能竭尽全力试一试。

    “来……咱们接着喝……”岑迟挪身下床,踉跄向方无走近。在半途中。还拎起了屋内桌上一坛酒。在走到方无跟前时。他就扬手将酒坛子砸向了被方无重重压在地上的高潜,“喝一坛,砸一坛。才痛快!”

    一个“快”字音刚落下,喉间抑制不住地又呛出一口鲜血。

    若非屋内酒气过重,熏盖得严实,屋内三个人的血混在一起,这血腥味恐怕很难逃过门外店小二的鼻子。

    此时岑迟又砸开了一坛子新酒,屋里酒香骤然再一次浓郁起来,同时也以声音向外界作证了某种讯息。…

    ——屋内的确是几个人在喝酒!

    门外的店小二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慢悠悠下楼去了。等到晚上客栈打烊了,他回到家便又有了新故事讲给家中老母亲听。今天下午来的这几个客人,来的时候还斯斯文文的,怎么喝了酒以后就跟禽兽似的野蛮呢?

    看来酒果真不是个好东西。酒令人容易冲动,而冲动是魔鬼,能使人轻易撕毁自己美好示人的一面,叫人笑话。母亲平时的教训,真是一点儿也没错。

    等听见外头店小二的脚步声走远,方无也已感觉到,自己拼命想要勒死的人,此时似乎就快死得差不多了。

    高潜一直在奋力挣扎的身体渐渐萎顿。也许是咽喉要害被勒得太久,大脑终于开始出现缺氧状态;也有可能是岑迟砸下的那一只酒坛子的功劳,直接将人砸晕过去。

    总之,高潜算是消停了。

    方无却不敢轻易松手,杀人虽然不是他的专行,但勒死人需要多久,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此时他只是有些担心一旁萎顿在地的岑迟,沉声说道:“你这样做,太危险了!”

    他话里的“危险”二字不是指刚才岑迟拿酒坛砸高潜头的事,而是指这次杀死高潜的全程计划。太突然,太仓促,以至于他与岑迟为此事都折了半条命进去……也许岑迟的损失还不止是半条命。

    岑迟没有回答,喘息了一会儿,他单手撑地摇摇晃晃站起身,踉跄着扶墙行走,行至那把插在墙上的匕首下面。

    那是高潜贴身携带的匕首,切金割铁锋利无比,防身上佳刃器。

    但它终究是死物,怎么用还得看握在谁的手里。

    岑迟举手自墙上拔下匕首,摇摇晃晃走了回来,挟了全身倾下的力气握紧匕首扎入高潜的后背心。

    也许是高潜的脖子被勒得久了,本就到了濒死边缘,血行便慢了下去,所以岑迟这一刺,虽然是从后背角度刺破了高潜的心脏大脉,但从匕首边沿喷出的血水却并不显得激烈,没有洒开多远。

    还不如宰猪那一刀带出的血污来得多。

    但以全身重量压在高潜背上的方无看见这一幕,却禁不住一连倒退开三步远,双目微睁,吃惊失语。

    岑迟仿佛没有看见此时方无脸上那有些复杂起来的表情,他只是在握紧匕首插下去之后,又转动手腕搅了半圈。

    随着匕首搅碎心脉,高潜的身体抽搐了几下,渐渐再次归于平静,只有平覆在地上的手,有几根指头还在微微颤抖,就像被刺断七寸的长蛇,虽然生机已断,身体却还能轻微蠕动。

    岑迟这才把匕首拔了出来,以待血能溢流得更快些。

    匕首很锋利,所以无论是插下还是拔起。无论插的是人还是墙,拔起时都不太费劲。

    但岑迟这抬臂一拔,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最后的一股力气。

    随着匕首被他扔出了两步开外,他的身形也已仰面倒了下去。

    高潜的生机已断,但看样子,岑迟也已命丧大半,垂死而已。

    “岑……”方无这时才回过神来,从地上站起身扑过来。虽然他刚才受了高潜那当胸一掌,也咳了几口血,内伤不轻。但比起岑迟此时要命的状况。他那点伤倒不算什么了。

    扶起倒在地上的岑迟靠在自己一边肩膀,方无伸手往自己怀里掏,抖索着摸出一个小纸包,张口咬牙撕开。将里面的赤红颗粒往岑迟口中倒。…

    岑迟刚刚吞下红色小药丸。很快又合着一口血水给吐了出来。

    咳吐牵动肋下断骨之伤。岑迟再度醒转,模糊看见方无的脸就在眼前,忽然叹息道:“糟了……小看了那条狗……这下我……我怕是也要……白搭进去了……”

    “现在才知道这样说。我都快觉得你刚才是不是疯了。”方无不耐烦地甩出一句话,见灌药没什么用了,他便放弃这个救命办法,改为拽着岑迟往床上拖,“你不能死,就算残废了也得把命保住,否则北篱隐逸三长老会追杀我一生不止的。”

    方无将岑迟拖拽到床上,先撕开他胸前染血的衣料,然后自袖里掏出一个布包,扯开系绳一抖,里面嵌置的三排银针便显露出来。

    方无手指如灵蛇出洞,拈针数点,先封住了岑迟心肺几处大穴,减缓血行速度,岑迟的咳嗽渐渐止住。

    见情况稍微转好,方无略松了口气,从怀里又掏出一个纸包撕开,里面依旧是红色小药丸,倒进岑迟口中。

    “千万别再吐出来,合血也得吞了,这药我也没带多少。”方无说着话的同时,伸手托住岑迟的下巴,助他咀嚼吞咽。

    这一次,岑迟成功吞下了那一小袋颜色有些诡怪的颗粒。

    没过多久,他紧皱着的眉头就松缓开来,苍白的脸颊上浮现两团异样的潮红。渐渐的,他睁开了双眼,眼中的颓败不知何时也被一扫而空。

    岑迟睁眼醒来的第一句话是:“我是不是快死了?”

    思及他刚才的糟糕状态,再观察他此时眼里的精神和脸上的异色,的确有些像濒死之人回光返照的那一刹那。

    “有我在这儿,你还没那么容易死。”坐在床沿休息了片刻的方无刚说完这句话,忽然抑制不住地咳了起来,他举袖擦了擦嘴角,看了一眼咳出血水的颜色,有些讶然地道:“这伤有点不对劲……”

    他说的是刚才高潜于粉雾中印在他正当胸的那一掌给他造成的内伤,即便因此伤了肺脉导致咳血,也应该是鲜红颜色,但此时他所见的血色渐趋深沉。

    刚刚醒转的岑迟看见这一幕,倒是记起一件事来,当即说道:“老道,你也许是中了我下的毒了。”

    岑迟说着话的同时,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最终却是徒劳。

    他这时才发现,方无给他吃的那种红色小药丸恐怕只是激发了他的体能潜力,并非治疗效果。那颜色诡怪的药丸能使他暂时保持神智清醒,并令他自我感觉良好,身上各处的剧烈疼痛感好像也消失了大半,仿佛瞬间所有伤势都得到治疗痊愈。


    但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体能并未恢复,精神上所感受到的那种轻松,不过是那红色小药丸制造的麻醉幻觉。

    他从肋下绞痛咳血开始,直至现在,身体的失血量大得可怕,哪是半个时辰内可以恢复的。他此时的实际体能状况,应该是连举一下手指都觉困难。

    有一瞬间,岑迟质疑了方无给他吃那种红色小药丸的动机,但很快,这种质疑就又被他从心里抹去。

    经过今天这件事,自己可算是欠了方无一份人情,无论事后自己能否活得下来,都不该在此时揣测彼此什么。

    方无在听见岑迟的话时,心里也有一瞬间的质疑,然而他在仔细思索了一小会儿后,并不觉得岑迟有主动向他施毒的行为,这丝质疑便也自然消解了。…

    刚才在高潜上楼来之前。他与岑迟同桌对饮,吃了两坛酒,但他饮的酒都是新拍开的封泥。岑迟就算手能通天,也做不到买通沙口县酒坊工人。人脉上够不着,时间上也来不及。

    那么便只有误伤这一种可能了。

    经过今天这件事,方无与岑迟之间也算是有了一份同生共死的交情。虽然这份交情是出于一个被动的契机所构成,但无论怎么说,也还是会比普通朋友的相互信任要深厚些。在这样的信任前提下,些许猜忌只会是无根浮萍,皆可轻松抹去。

    对于岑迟的提示。方无没有立即问解药在哪里。而是在思索片刻后忽然说道:“是高潜从你手里夺走的那坛酒?”

    之前高潜在拽走岑迟手中的半坛酒以后,并没有依言陪着他喝,而是将这半坛酒当做凉水泼在方无脸上。那时高潜并不知道方无是在装醉,泼酒只是为了叫他清醒过来。

    方无记得自己当时舔了舔湿嗒嗒的嘴角。却不曾想。只是几滴毒酒。毒性会这么厉害!

    他再看向岑迟,眼神更为惊惧,沉声道:“为了杀一个人。你就这么祸害自己?”

    “不,那条狗上楼的时候,我才下了毒。”岑迟牵扯唇角笑了笑,此刻他也就剩下动动脸皮的劲儿了,“但……我没有随身带解药。”

    “看着你狠下心要杀一个人,还真是有些可怕。”方无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胸口,渐渐敛下咳意,淡然又道:“不过,高潜平时对你生活上的干预实在过于仔细,你要防着他藏些什么大抵也是行不通的,不带解药在身边也是无奈之计。”

    “你应该是被毒酒溅到了,若没有解药,用别的办法应该也可以减缓毒性。”岑迟顿声喘了口气,然后缓缓开口,将他施在酒水里的毒成分以及稀释办法讲了一遍。

    方无听完岑迟的讲解,并没有立即按他说的去做,而是微笑着说道:“原来只是这么一点小毒,无妨,先为你治疗才是要紧事。”

    话刚说完,他就着手去撕岑迟的衣袖。

    岑迟其实也早已意识到,刚才方无给他服食的红色小药丸恐怕与解毒无甚关联,但此时他对方无撕他衣袖的行为更是无法理解。

    不过,他现在没有什么力气阻止此事,只能动动喉舌,低声问道:“我身体里残留的毒素,你不是早就准备好解药了么?可你刚才给我吃的那种药陌生得很,是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那是什么药,因为那药是萧旷寄来的,他总不会害你。”方无手下的动作稍顿,思索着慢慢又道:“现在回想起他与药一起寄来的信上叮嘱,不愧是你的同门师兄,比旁人足够了解你。”

    “是啊,了解到连寄药的事都瞒着我。”岑迟轻轻叹息一声,忽然眉头紧皱。

    见他皱眉忍痛的样子,方无意识到是自己撕扯衣袖的动作,牵动了他身上某处隐伤,伸手在他身上拂了数下,很快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今天若不是我在这里,你不仅杀不了高潜,还会先一步折进去。”方无的手指碰到了岑迟肋下断骨处,很快又松开,“你们刚才离得那样近,他若是先一刻拔匕首,被刺心而亡的就是你了。”

    “犬类,时刻想着主人的命令罢了。”随着方无将微微施压的手指松开,岑迟也渐渐松缓了皱着的眉,淡淡说道:“换作你我,在那个时候,最先想到的就是杀死敌手,保存自己。”…

    “那姓高的也是一片忠主之心,只是你不认同他的主人罢了。”方无略作感慨,本想侧目看看房间地上那具渐渐冰冷的尸体,但这终究不过是他的一闪念,因为眼前需要立即着手救治的人更重要。

    “原本你身体里的毒素被控制得很好,所以服食解药可以逐步散去,但现在你的情况特殊,毒性扩散,再用药就慢了。我接下来会对你以银针渡穴拔毒,这种做法对身体伤害极大,并且过程也极为痛苦,但这是我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你且忍着吧!”

    方无将他从岑迟衣袖上扯下的布料拧成粗绳,再又塞进岑迟口中。防止他无法忍受拔毒之痛咬碎牙根,然后又道:“在拔毒的过程中,你必须一直保持清醒……我想凭你的脾气性格,应该能忍得住。”

    岑迟点了点头。

    方无不再迟疑,摊开手掌拂向了一旁的银针布囊。

    ……

    无尽的痛苦,带来翻滚的眩晕感,岑迟感觉不到自己浑身在抽搐,他已经痛得麻痹。

    但他牢记着方无在行针之前叮嘱过的话,所以他咬牙睁眼,保持着神智清醒。他口中塞的那条布绳早已被打湿。并且似乎快要被他以牙咬透。这一点。他也没有察觉。

    他的身体感触已经麻木,因为拼力撑着神智,所以他只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精神世界。

    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一条站在风口浪尖的龙,巨浪从四面向他拍击。他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屏障。饶是如此。他仍必须保持身形平稳。不能被拍下浪头。因为他意识里有种直觉:一旦跌下去,就是无尽的沉寂!

    然而惊涛骇浪还只是前奏。

    从脚下向上的浪潮冲刷拍击过后,是从头顶降下的闪电!

    每被这闪电劈上一次。他就感觉自己仿佛被抽掉一根筋,拔去一根骨,痛得想要颤抖,却似乎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了。

    拔毒、拔毒……这哪里是拔毒,这是要拔去他的筋骨,最终使他变成一滩腐肉软泥……

    他也不知道自己撑了多久,意识终于从眼前模糊到了脑海深处。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昏迷过去,因为眼前模糊的景象虽然渐渐的变了,但却依然保持着清晰的轮廓。

    他看见了一座山,山腰上有几间草屋,草屋后面有一道崖。

    一泓清泉从崖头落下,泉水刮过崖壁嶙峋岩石,哗哗作响。从高空坠落的水流撞击在崖下深潭中,水花白沫儿四溅,水汽氤氲不散。水潭四周的草木常年蕴染这种温湿,花瓣或是叶条儿都现出清澈光泽。

    他明明觉得自己此刻所在的位置距离那山腰还很遥远,但山腰上的草屋、悬崖、飞泉、花草……又都给他近若咫尺的熟悉感。

    这是一种很矛盾的感受。

    但他来不及细细思索造成这矛盾感受的原因,因为很快他又发现茅屋前坪地上并排跪着的三个男孩,这引走了他大部分注意力。

    三个男孩里,有两人已长成少年,即便跪在地上,脊背也挺得笔直,完全没有丝毫孩童在犯错受罚时表现出来的怯懦。

    唯独跪在最左边的一个男孩约摸五、六岁的年纪,低着头正抽泣着。而他霍然从三人中年纪最小的这个孩子脸上,看清了熟悉的轮廓!

    这个孩子正是五岁时的自己。

    ……

    “师弟,岑师弟才刚来不久,年纪又那么小,你应该多包容他一些。”草屋中,身着灰白棉布衫的少年躬背站在桌旁,一边认真比对着桌上铺开的几片撕裂的残纸,一边徐徐说道。…

    他的话,显然是对坐在桌子另一边的那个少年所说。

    坐在桌边正漫不经心捣糨糊的少年身着一件淡青色棉服,这清冷的衣色不仅衬得他身形挺拔,也使他脸上神情一眼看去隐现寒凉。

    青衫少年握着木杵捣糨糊的手动作缓下来,目光指向桌子一角厚厚堆着的碎纸片,淡淡说道:“他若是撕了别的笔记,我都可以原谅,唯独这一本……哼,如果拼不回来,我不会原谅他的!”

    白衫少年闻言直起了背,侧目看来并说道:“那是不是应该你自己来拼粘?捣糨糊的事换我来?”

    “换就换。”青衫少年丝毫没有犹豫地搁下盛糨糊的瓮,站起身来。

    当青衫少年行至桌边,伸手拈起桌上一片碎纸,准备拼接时,他眼角余光看见让开位置的白衫少年并未依着刚刚的约定捣糨糊,而是一转身即向门外走去。

    “师兄?”青衫少年疑惑了一声。

    “嗯。”白衫少年应声,但也仅仅只是应声而已,他的脚步未停,很快行出门外。

    青衫少年拈着碎纸片的手微顿,略作思索后,并未追出去,很快就整顿精神,专注于自己手中正在进行的事情上。但在他刚刚拼到第二页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立即又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出去。

    “小师弟,来,喝些清水吧。”

    “……谢谢大哥哥。”

    “嗯……今后你得称我为大师兄,刚才打你的那个哥哥,是你的二师兄,可记住了?”

    “记、记住了……”

    “嗯……师父的惩戒不可怠慢,你还需要跪半个时辰。大师兄先走了,到时辰了再来唤你。”

    草屋中,稍微偏着头站在方窗后头的青衫少年撇了一下嘴角。隔着一道窗,他的视线并不受阻地投出去。将草屋前坪地上的两个人看得清楚。他对那罚跪的孩童仍然心存不满。牵带着有些烦那白衫少年送水的举动。

    除了罚跪,还应该让那孩童渴上半天,这才算严肃的惩戒,以为深刻教训。否则还不知道这顽童以后会闯多少祸。

    就在窗侧的青衫少年心存不满。腹诽了几句。正要转身继续回桌边拼他那本被屋外罚跪孩童撕碎的笔记时,屋外顿了片刻的说话声又起,青衫少年也不禁顿足回头。

    “大师兄……”跪地的孩童还了水碗。有些生涩的唤了一声,尚且不太习惯用这个称谓。但在一声过后,孩童犹豫起来,话未绝,也未继续。

    像他这样年龄的孩子,本来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应该不会有什么转圜心机才对。此刻的他,却在不自觉间流露出一丝超龄的深沉。

    “嗯。”一身灰白棉布衫的少年瞳底清明,却仿佛没有意识到这孩子过早成长的心智,只是照旧温和应了一声,转过身来却不说话,只是耐心等待着什么。

    “二师兄是不是很讨厌我?”跪地的孩童犹豫了良久,终于开口。一句非常直接的问话,这风格,才有些符合他的实际年龄。

    草屋内隔窗而望的青衫少年忽闻此言,眼神逐渐凝起。

    草屋外坪地上,站在那孩子面前只离一步的白衫少年则是再次蹲下身来,视线与那孩童接近持平,然后他言语温和但神情实际上很认真地问道:“那你是不是也讨厌你的二师兄?”

    “讨厌,他打我,下手很重的!”孩童不假思索地道,不仅说出了讨厌的情绪,还列举了一条凭据理由。…

    面对孩童恼怒情绪的表露,蹲在他面前,视线与其持平的白衫少年表情依然平静,只是接着又问道:“那在你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讨厌他么?”

    孩童沉默了,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喃喃道:“如果他不打我……”

    白衫少年这回未再等待,闻声当即说道:“那是因为你撕了他的笔记。你自己回想一下,山中岁月,二师兄他可曾每天对你目露凶光,严辞厉色?相反的,师父吩咐给你每天的早课晚课,有多少桶水、多少捆柴,都是二师兄他怜你年小力弱而帮你做的?”

    孩童再次沉默了,并且这次他沉默了许久也没再开口。

    白衫少年轻轻叹了口气,神情语气缓和下来,徐徐说道:“笔记已经撕毁了,再就此事训斥你,也是于事无补。大师兄只是有一事不明,你并不是脾性顽劣的孩子,可为什么会想去撕毁二师兄的笔记?”

    “我……”孩童只说了一个字,便低头咬紧自己的下嘴唇,没有继续。

    “我相信,此事不是没有原因的。”白衫少年表情依旧平和,“你应该记得,二师兄也不是轻易会动怒打人的脾气,他对你其实颇多照顾,但你这一次真的做错了。如果你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大师兄可以帮你转达。”

    一直低头不语的孩童忽然抬起头来,眼含忐忑神色地道:“二师兄会跟我和好吗?”

    白衫少年似乎从孩童的话里捕捉到了他等待许久的答案,眼中浮现一丝亮色,并不回答孩童的问题,而是含笑反问一句:“那要看你是否诚意希望与他和好了。”

    山中岁月不觉长短,但那年才五岁的岑迟能深切感受到,生命中缺少了父亲那高大却燥怒的身影,缺少了母亲哀叹垂泪的侧脸,继而填充进来三个陌生人,他的生活仿佛并未过得有多差,反而比以往增添许多愉快与乐趣。

    那三个陌生人,分别是师父、大师兄、二师兄。

    具体说来,不是这三个人闯入了他的生活,而是他在家园遭劫,与亲人离散,在虽然不快乐但还算平稳的生活被撕碎、他因饥饿疾病濒临死亡边缘的时候,这三个人构成的小世界收容了他。

    虽然他一开始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但是,严格同时也博学的师父;不与自己同住但为人温和亲善的大师兄萧旷;还有虽然在生活中多生摩擦,但相处机会最频繁长久,其实对他也颇多照顾的二师兄林杉……这三个人组成的另一种“家庭”,让岑迟很快融入其中,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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