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越想越不安, 赶紧去寻他额娘, 他这两年去永和宫的时间少多了,和以前压根不能比。这也没法,毕竟换做是谁都不想天天对着那张破相的脸, 还不止这样, 乌嫔失宠之后变得难以理喻, 她既尖酸又刻薄还爱折腾偏殿那些貌美如花的低位妃嫔,永和宫里谁都怕见她。
本来十四在她破相之后的做派足够戳人心窝子, 甭管她这人犯过多大错,对这儿子是掏心掏肺, 只恨不能给他更好的, 结果一失宠以前看不明白的就渐渐能明白了, 老十四嫌弃她这个拖后腿的亲娘,看不起她。
乌嫔心里多少有感觉, 她不愿意承认自己瞎了眼疼错人,就一次次去相信那些鬼话, 他跟着上书房的先生做学问很累,还要练骑射非常忙,反正他总能找到借口, 每回乌嫔都信了。
两人之间其实已经有不小的隔阂,因为一个会演一个乐意装傻配合, 看起来和从前也没差, 还是一样的母慈子孝。
这日十四过来, 先是关心了他额娘的身体, 眼看就要说到要紧事上,猛然间听乌嫔说,她想了个好法子,说不准能重获圣宠。
十四的眼神从他额娘脸上扫过,心道就这张脸,皇阿玛看了就要萎,还谈什么圣宠?都两年时间了,还做梦呢?
乌嫔却没打算听她说,反而说起自己的计划来。
富察家呈献药方这事尽人皆知,她没赶上好时机,等太医院集齐方子上的所有东西已经过了时效,不过没关系,只要现在太医院有药就好,她准备比照先前的伤痕再划一遍,然后用上药膏,说不准就能恢复到以前的模样。
听乌嫔说完,十四都要疯了。
他很想问您想出这主意可有问过太医?有多大把握能成?
想也知道不可能问太医,十四话到嘴边给憋了回去,乌嫔却不放过他,转头问他觉得如何。
十四糟心透了,他想说您能不能安分点别闹,又觉得今日过来永和宫就是天大的错误,他不该来问额娘讨注意,额娘如今这样能给他出什么主意?
真心话不敢说,他只得勉强笑道:“甭管您是什么样子,都是胤祯的额娘,您真不用这样,这样岂不是剜儿的心?”
不等乌嫔说啥,他又抢话:“额娘还不相信儿的本事?用不上几年儿子笃定能替您争回体面,何必这样伤害自己?”
他已然红了眼眶,这回不是做戏,是真想哭。
别家兄弟生母哪怕身份不高,至少没这么坑儿子的,她还嫌不够丑,还想伤上加伤!
若不是怕背负骂名,十四真想说句实话——
就这状态,怎么折腾都没戏,别的不说,他娘原就不年轻,破相之后也不像从前那么悉心保养,这两年老得很快,她穿得不差,身上金钗环佩也不少,却看不出丁点过往的绝代风华,根本就是个满身老态的妇人。
说句实话,乌嫔比惠妃荣妃还小不少,她和皇贵妃一般大的。
眼下看来,她和皇贵妃差了有二十岁,比另两位早失圣宠守着儿子过日子的还老了不少。就这样,纵使脸上的疤痕祛了,皇阿玛也不稀罕多看一眼。
同样是男人,胤祯觉得他很能理解皇阿玛,额娘会失宠不稀奇,别说她现在还丑着,哪怕她当时就养好了,可只要见过满脸碎瓷渣子鲜血淋漓的模样,那个画面会深深刻在心里,往后每次见面都能轻易想起来,有这样深刻的记忆,你还想侍寝?谁敢让你侍寝?
皇阿玛什么身份?他还能缺了伺候的人?宫里头多少年轻妃嫔排队想爬上龙床,哪还有你的生存空间?
失宠是注定的,还想翻身就只能依靠儿子,她显然还不够清醒,否则就不会想出这等昏招来。
十四脑子其实很好使,在乌嫔的问题上,他看得透透的,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能痛哭流涕跪下恳求额娘打消念头,说做儿子的要是由她往自己脸上动刀子,哪还有颜面苟活于世,不如死了算了。
这个儿子是乌嫔最后的希望,假如她真的就这样了,也还有个指望就是十四。既是如此重要的存在,说的话多少有些分量,乌嫔虽然没完全打消念头,至少暂时松了口,她答应胤祯不会伤害自己。
大闹一通之后,十四也把过来的目的忘了,没再提起选秀的事,他在心里偷偷羡慕老九,老九拥有的全是他梦寐以求的,无论额娘或者福晋都是……同一时间,乌嫔也想着皇贵妃呢,她怨她恨,她觉得要是自己没毁容这等好事哪能轮到郭络罗氏,皇上最疼的分明是她!
说什么都晚了,晚了啊。
因为怕乌嫔发狂伤人,康熙往永和宫里安插了人,并吩咐有要是就通禀上来。
过去这两年,底下报告的内容至多就是十四阿哥多久去一次永和宫,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康熙随耳一听,他其实非常失望,任谁都看得出来,乌嫔对十四这个儿子是疼入骨血的,她出事之后,这个儿子却嫌弃起亲娘来。
康熙重孝,简直不敢相信他膝下养出个白眼狼。本来十四天生聪慧,文武双全,曾被寄予厚望,这两年康熙已然冷了心,每回听说十四在乌嫔面前各种敷衍,到他这里却频频回忆过去,说他额娘的好,就觉得真是讽刺啊。
这就是报应。
老四孝顺,乌嫔却不待见他,总磋磨他。
她疼十四,十四却根本没把她看在眼里,一旦没有利用价值,就觉得这么个额娘与其或者拖累他还不如趁早去死,死了还能给皇阿玛留点美好回忆,说不准有出人意料的效果。
……
过去两年时间,康熙将永和宫的动静看在眼里,却从不提及,今日他又收到密报,看过传到御前的简信他好悬没疯了。
十四去永和宫关心乌嫔,乌嫔提起她有个好办法能扭转颓势,她准备沿着疤痕划伤自己的脸让太医院再治一回。
康熙半晌没回过神,回过神来赶紧喝一口茶压压惊。
这张纸条开启了他的记忆之门,他眼前晃过乌嫔刚受伤时那张血淋淋的脸。本来兴致颇好正要翻个牌子,想到那一幕啥冲动都没了。
折腾啥啊!她到底还想折腾啥啊!
能不能安生点过日子?
是嫌在永和宫过得太舒服?想去冷宫?
两年前,康熙就说过,他或许从来没真正认识过乌雅氏。
现在也还是这句,哪怕到今天,他依然没能窥得乌嫔全貌,他甚至怀疑自己从没认识过这个人!
没想到她对自己也能这么狠,当年摔那一下伤了脸就足够疼,她还准备小心翼翼沿着旧伤把脸划一遍,这都忍得了,心里得装着多大的志向?
十四骨子里还同他额娘非常相似,康熙想想就胸口疼,这两年他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不是天灾就是,事情没断过。
他很快就重新认识了啥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首先是赫舍里家,索额图果然没经受住考验,他私下在向老八靠拢,同太子之间摩擦越来越多,眼看就要形同陌路。胤礽发现索额图的动作之后,找他谈过,两人起了争执,索额图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几次大好的机会胤礽全放过了,让他动手他总不听,这么优柔寡断实在让人难以放心,为了整个赫舍里家,他寻条后路有什么错?
一番争执之下,太子拂袖而去,索额图也气得不轻。
这事同样没瞒过康熙,他听说之后就气炸了肺,就在乾清宫砸了一地的东西,骂索额图倚老卖老,说他没眼力劲儿不识相。太子是君,他是臣,他同太子大小声那就是犯上!那态度抄家流放也不过分!
他狠狠气了一场,胤礽却没提及那日的事,也没同他告状,只是默默地同索额图划清界限,两人形同陌路,太子一党土崩瓦解。
如此看来,也算是由不好的点出发得到了一个不错的结果,这一年胤礽成熟了很多,康熙满心安慰,觉得往后将皇位传给他也不用怕他败光祖宗基业。
这么折腾着,康熙四十年的冬天来了,头年灾难频发,所有人都担心冬天会特别冷,怕天降暴雪酿成冻灾,朝廷做了许多准备,结果那一冬不算难过。当然也冷,却还在正常的范围内,是他们习惯的温度。
今年开春之后一直挺太平,粮食收成也好,一入冬却天寒地冻,连降暴雪。
雪灾阻塞了道路,压垮了房屋,冻死不知道多少人,朝廷赶紧组织官兵铲雪,又推出了一系列的救援行为,死亡人数还是降不下来。
这么冷的天,没有足够的炭火,没有充裕的粮食,没有防寒的棉衣棉被……到底怎么熬?
别说穷人家,也就是九贝勒府,这一冬上上下下都如临大敌。
正院炭火没熄过,炕床总烧得热热的,前阵子宝珠还有心想教教儿子,让他们知道聪明劲儿要用对地方,别总想着和阿玛额娘作对,要想出去玩就明说,偷溜出去还觉得一定不会出事这得是多自信呢?
这些话要是让胤禟来说,他们笃定不听,看额娘满是担心的模样,小家伙心里就闷闷的,之后就收敛了很多,也没提出街的事,平时也就是在府上玩。
从深秋到冬天真的就是一眨眼的事,突然有一天掀开被子就觉得冷,推开门外头白茫茫一片,哦,下雪了。
宝珠起初还有兴致作画,大雪连着下了几天,她整个就怂在屋里,再没精力折腾啥。小阿哥也差不多,如今他们都不乐意下地,就在炕上玩,炕上摆了一箩筐的小玩意儿。
母子都像这样,胤禟非常忧心,他已经读出这一冬的不同寻常,觉得眼下还只是个开始,后头有得冷。趁炭价还不算夸张,他私下购入了几批上品炭,再算上皇阿玛以及额娘使人送来的份,心说哪怕天大的开销也应该能撑到开春之后,这才略略放下心。
热起来烦躁,还容易滋生疫病,冷起来也不好受,今年这土地是一定会冻坏的,开春化冻须多长时间难说,更让人担心的是大雪这么下,春汛也令朝廷深感头疼。
任何的灾祸都不是单独来的,有一就有二,这个糟糕的循环。
同胤禟比起来,康熙才是心态爆炸。他先前还在琢磨,要是海清河晏风调雨顺那他还准备多坐几年龙椅,再磨砺太子一番,但假如头年的状况继续,天灾排着队来,他就要准备提早退位了,这些劳心事就该交给年轻人去操心,让他隔三岔五的受刺激,这简直要老命。
康熙觉得或许老天爷听到了他内心的声音,这是在警示他,告诉他该到退位的时候了。
之后某日,他试探性的对太子提了一嘴,吓得太子噗通跪下。
&阿玛身强体健可别折煞儿臣。”
&臣人年轻,没经过事,恐怕担不起大任,只盼您再为大清朝操劳三十年,之后再颐养天年。”
若他表现出丁点贪婪,康熙或许会心生反感,这原就是个敏感话题,胤礽的反应却很质朴,康熙听着非常受用,遂哈哈大笑说:“别说三十年,三年朕也不乐意熬了,活到这岁数只想过几天清净日子实在不愿意再为朝事操心。朕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不敢说是旷世明君,至少也做出不少功绩。保成你是朕手把手教的,如今也老大不小,还说什么丧气话?朕再给你一年半时间,四十二年万寿节后禅位于你,往后就由你来担负天下重任。”
四十二年不是随口瞎说的,那年他正好满五旬,就目前的身体状况,退下去还能过些舒心日子。
当皇帝多要命?朝臣排着队想逼死你,相比较而言太上皇就棒多了,朝事轮不到他理,皇帝还得孝顺他,四十年没睡过懒觉,等做了太上皇就能睡个够。
直到从殿内出来,太子还是恍惚的。
他从前做梦也想要的东西就被皇阿玛轻飘飘捧着送到面前。
他竟然还担心过皇阿玛命太长他做太子的咋办?
现在想想真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