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了很久,只觉整个龙回亭都要被我翻个底朝天,但还是什么也寻不见。有许多个年岁幼小的孩子在宴席上来回走动,不如她高的,和她一样高的,比她还要高的,我都去抓过来看一看,可偏偏没有一个是她。
&妹妹?小妹妹?”
听到有人在唤我,我暂且停下脚步,有些不耐烦地回头:“谁啊?”
刚刚那个迎我们入座的小厮一脸谄笑地过来,道:“小妹妹,你是不是在找刚刚你怀里抱的那个小娃娃?”
我心念一动,忙抓住他的袖子,向他诘问:“她是我妹妹,你见到她了?”
&刚我们洛大人,就是这宴席的主人,看到她一个人在人群中走来走去担心出什么问题,便差两个兄弟将她抱到那边的桌子上去吃东西了……”
我没再听他继续说,顺着他指的那个偏僻方向急忙跑过去,四处张望。
很快我便找到了那个矮墩墩圆乎乎的身影。
她正站在高高的圆凳上面,整个上半身都趴在桌边,脸蛋埋进一个瓷碗中唏哩呼噜津津有味地吃着什么。我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闭上眼,将心中乱七八糟的紧张情绪尽力敛好,按下失而复得般的侥幸,然后紧步走过去,和这小兔崽子算账。
这方长桌中央摆着一个双层浇灌八格火锅,周边围了不少人在夹里面烫好的肉和菜。不知是谁给雅儿这种小孩盛了一碗汤料,看旁边摆着的筷子,应该一开始那人只是拿筷子沾点味道给她尝,后来可能临时有事走了,造成现在这个猪拱食的局面。
我坐到她旁边,一把拎住她后脑的小辫儿,让她那沾满了油汤的脸看向我,“蠢货!吃吃吃就知道吃,这么爱吃火锅,干脆拿你的脑子去烫火锅好了!”
她一脸无辜地看着我,小爪子又摸到那汤碗里,沾上满手掌的汤就要往我嘴里塞。
&货,拿开。”我颇为嫌弃地别开脸,一边拎着她远离我的身体,生怕那汤汤水水弄到我喜爱的白衣衫上。
&唔……”雅儿叽叽咕咕说着什么,看着我露出一个深深的笑,我见她脸上的油汤流到她唇边梨涡中,竟储出个小油洼,一时恶心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看我不愿意吃她手上的火锅底料,竟一瘪嘴,哇的一声开始放声大哭。
我想去捂她的嘴,但是那么油我实在下不去手。她一哭,周围瞬时便有好多人向这边看,甚至有些已经开始盯着我议论,我脸皮薄,别人一看我我就浑身不自在。别无他法,我只得向她妥协:“闭嘴,不许哭。我吃。”
话罢,我皱紧眉,咬了咬牙,凑近一点,轻轻含住她的手指。
啧……
这味道……
我舔了舔唇上的汤汁,松开雅儿的辫子,自己去拿了一个碗,默默地盛了一些汤和肉,坐在边上安静地吃起来。她见我不再管她,咯咯笑了一阵,然后又把脸埋进碗里。
小屁孩品位还不错。
如此,我倒是放心她以后择婿问题了。这般繁多丰富的宴席食物中,她都可挑中此等美味,更遑论天下众多风流少年,她也必定能选得一个无人可及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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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着火锅吃饱喝足后,越桃也恰好从绸缎庄回来,抱着两匹精心挑选的白缎蜀锦。时间还早,原本我想着找到雅儿后尽快回云宫,以免再出意外,但找到后,又深觉对这繁华闹市不舍。越桃知晓我的心思,道:“少宫主,既然出来了,不妨再多游玩一阵?奴婢适才经过东市,那边有搭台唱戏的,少宫主要不要去看看?”
&戏?”
我以前总在画本子里面看过那些披着虎皮开氅、蟒纹官衣,满背插旗的戏子,却从没见过真人是什么模样,也没听过那些戏剧唱起来到底是怎么样的阳春白雪,去看看也不错。
&你带路吧。”
再多玩一会儿,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的。
越桃笑道:“少宫主不必顾虑,咱们赶着天亮前回去就行,阿碎他们不敢说什么的。”
这话又让我放下了几分心,抱紧了怀里已经开始打瞌睡的雅儿跟着越桃前往东市。
一路上,各家共度上巳节的欢闹场面较之前更为鼎盛,不论是否相识,只要一同入席,大家都聊得毫无芥蒂,坦诚相待。爹爹总说外面的人世险恶,可今日一见,好人却是很多,这些大方贡献宴席之人,还有那个啰嗦却好心的小厮。那么,世人追杀我们的原因,会不会是我们本身就是错的,邪的,恶的?
爹爹从不和我讲第五家族到底是做什么的,如此看来,许是做坏事的也未可知。
如果不是我们十恶不赦,人家凭什么老追杀我们?
走了一阵,耳边已开始隐约飘入唱戏的咿咿呀呀声音。怀里原本睡着的雅儿听见后悠悠转醒,睡眼惺忪地抓住我的衣领,一边揉眼睛一边迷迷蒙蒙地看我。
不多时,我们便走到了戏台下围观的人群外。前面站着看戏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又多数是大人,我们只能听见伴奏的锣鼓奏乐和清锐嘹亮的戏腔,除此以外,就是面前乌泱泱的一片后腰与臀部。
雅儿很喜欢这样的声音,尤其是听到奏乐中某件乐器发出的声音后,更是兴奋,揪着我的领子就想往上爬。我估摸了一下高度,别无他法,只有将她扛起来,让她跨坐在我的脖子上。
我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千万别在这时候尿尿。
否则我真的可能徒手把她撕成两半。
她看得很开心,每每听到那个特殊的乐器之声时,更是激动地直拍我的脑门。我朝她吼道:“有完没完?再不消停扔了你。”
她压根就不搭理我说的话,越看越起劲。
我什么也看不到不说,还要给这小祖宗做人肉垫子让她拍来拍去。人都是有气性的,我一气,就把她从脖子上卸下来,拉着她的手就往外走,“反正我鬼也看不到,不看了!”
&宫主……”越桃捧着两匹蜀锦忙跟过来。
&她往地上一坐,又开始扯着嗓子哭。
我使劲闭了闭眼睛,在原地默念了一遍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又默念了一遍地藏菩萨本愿经,才艰难地压下骂人的冲动。安静了一会儿,我复又睁开双眼,冷漠地一把捞起地上的丫头片子,将她又放到自己脖子上坐着。
她立即不哭了,顷刻后,开始随着唱戏声咯咯笑。
&宫主,要不奴婢来背二小姐吧?”越桃小心翼翼地问。
&用,你还抱着两匹布,我自己可以。”
&好吧……”
“……她一听就笑的那个乐器是什么,你知道么?”
越桃愣了愣,专注地听了一会儿,笃定说:“是唢呐。”
&我面无表情地平视前方男人的臀部,看了好久,“……去买一根。”
越桃好像没听到我过轻的声音,疑道:“少宫主说什么?”
我颇为不耐地抬起头看着她,重复道:“我说,去给我买一根唢呐。”
越桃听清楚后,笑道:“等看完戏,奴婢就去为少宫主买。说起来,少宫主虽然明面上表现得不喜欢二小姐,但是心里还是时时念着二小姐的啊,宫主要是知道你们姐妹如此和睦,定会十分欣慰……”
&桃,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啰里啰嗦的了?”我皱着眉打断她。
&婢知错,少宫主莫怪。”
“……台上戏唱到哪里了?”
&们来得晚,戏已要落幕了。马上就是上巳节的最后一个活动,所有戏子登台,以花枪挑飞白日他们去野外郊游摘回来的桃花,赠给台下赏戏之人。得了桃花的人,可以将花送给心仪之人,若那人接受,二人便定下生生世世的携手之约。”
我哼了一声,冷道:“荒谬,两个人若真彼此有意,何须一片桃花来相互桎梏,若无意,桃花亦无可奈何。”
&不就是个节日的彩头么,少宫主也别太较真。”
台上已经开始飞出一朵又一朵小小的桃花,周围的人都开始骚动,好几个人甚至跳起来去够。我被肩上的小孩一压,即便想接,也没有闲手。
头顶传来一阵稚嫩的笑声,我能感觉到她在扭动身体,似乎也想去抓那些花朵。
好笑,小孩子凑什么热闹。
我抬起头,看向正上方那张笑得梨涡荡漾的小脸,淡淡问道:“喂,现在可以回……”
雅儿低下头,一双弯起来的笑眼映入我的眼底,她一只手顿顿地搭在我的额头,另一只手上拿着什么东西,趁我抬头的瞬间,轻轻地放在了我的右眼上。
左眼是满天的黑夜与暖黄的灯火,以及她半边天真可爱的脸蛋。而右眼,是单纯的一瓣温柔桃色。
桃花,入眼。
真巧。
爹爹曾说,我的这双眼,就叫桃花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