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了三年的时间终于写完了我的长篇小说,准备出门远行到北京投稿。在那个华灯初上的夜晚,我手领恋恋不舍的儿子去书店为他买了一本画册。张铃站在路边焦急地看着我,巴不得我快点离开,因为一个麻将局子正在等她。
“爸啊,你几天回来?”紧握我手的儿子问我。
“爸爸很快就会回来。你要听妈妈的话,每天把作业写完,爸爸回来奖励你。”
“奖励我什么?”
“你说呢?”
“我想要台小自行车,他们都有就我没有。”
“爸爸赚了钱就给你买。”
我把儿子送回奶奶家,然后走出门洞。在车站等车时我看见一个孩子的身影隔着街道闪烁的车辆和人影向我这边张望;我的心哭了。
我注定要像一个蜜蜂跳着孤独的舞蹈用紫光眼寻找自己美丽的世界,悬浮在半空,随风飞翔。黑夜在前方弥漫的未知藏有我的期待,像天际遥远的星星难以触摸。黑色七月的火车穿行在旷野中,追逐星星的脚步离星星却越来越遥远。
我身上带着儿子百天时照的相片,红色背景中那可爱的脸蛋惊异地注视什么,小手仿佛遮挡灯光的刺激本能地放在胸前;红色的毛衣毛裤装扮的坐姿微微倾斜,整个神态都透着好奇和害怕;他的脑袋因难产被钳子夹出的尖削已变得不太明显,头发还没有长全,毛茸茸稀疏疏的;好象拍照之前刚哭过,眼里水汪汪亮晶晶的。
我把儿子的照片放回旅行兜,双肘支撑着向外凝望,窗玻璃中又显现那张总是茫然的脸,飞翔在广袤的旷野。
从沈阳火车站下车正是清晨,磷光闪闪的高楼如同身披铠甲的武士,无动于衷地凝视刚刚苏醒的街道和行人。
来沈阳投稿是我预定计划的第一站,我背的兜子里装有出版社的地址,都是我没事在书店闲逛抄录下来的。
我一路打听,坐上大巴终于找到出版社所在的那幢大楼,黑乎乎的像个炼钢工人,睡眼朦胧而又浑身透出老太龙钟的倦意。
由于时间还早,我在附近的一家每天二十元的旅店住下。
或许因为一宿坐车劳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我醒来时已是下午两点,起床后急忙洗了把脸,背上装有我小说稿件的兜子直奔那幢黑乎乎的大楼。应该说这家出版社是东北出书率最高的一家。
接待我的是一个戴眼镜的女子。
“你有什么事?”
“我是来投稿的。”
“你等一下啊。”戴眼镜的女子寻找桌上的电话。“刘编辑吗?有个作者来投稿。”
片刻,刘编辑进屋,说:“你写的是关于哪方面题材的?”
“都市情感,爱情理想,迷茫困惑。”我说。
“你家在本地吗?”
“我家在外地。”
“你要是不着急,我看完了给你邮回去。”因为看出我犹疑的样子,他又说:“这样吧,我抓紧时间看,两天后给你答复。”
我确实对自己辛苦写成的稿子扔在别处心存芥蒂。两天的时间我该怎么过。
我绕晃在夜晚闷热的沈阳街道,在高楼中间绿圃的一个石凳上坐下,懵懂地四处观望,这里更像是城市森林,抑惑一个巨大的古堡,也像一艘泰坦尼克号那样超豪华的高级客轮,被黑雾湮没的繁华隐藏一个惨痛的海上遇难。置身于高楼的缝隙间让我迷失中呼吸困难,我逃离了。
回旅馆的路上,离很远我就被火车的鸣笛吸引,如同一只饥饿的老虎在山林中咆哮,等我走近时发现那只是一个酒吧门前特殊的招揽顾客的花样翻新。我好奇地走进了老虎张开的大嘴,在它的肚子里,乱哄哄的鬼魅魍魉间喝起了啤酒。
音乐震撼着每一个需要麻醉的灵魂,群魔乱舞,酒醉金迷,看不到理想,看不到高尚,看不到传统,看不到爱情,看不到方向。没人再情愿相信什么,没人不愿意珍惜现时的欢乐。回忆是什么,捧着过去的失落和伤感在这里被体现为傻瓜再明显不过。我好象是从另一个时代走来的人,陌生,惊讶,游离于边缘的徘徊。我什么都不是,一个无以界定的喜欢用写作发泄自己不满的人,文人,作家,社会渣子,流氓无产者。我哪个时代都不着边,也没有那个能力融入时代的主流和时尚,我爱唱歌,爱写作,易伤感,喜欢回忆,受激情左右,还固执地追求爱情,然而这些似乎哪一样都距离我非常遥远,我只有靠想象去满足自己的爱好,希望成功,也希望被人们认可。我还奢望人们都能认识我,这并不说明我有当政治家的野心,希望自己像个歌星那样受人们尊重。无聊的生活总得有些幻想的色彩,即使泯灭交替,海市蜃楼般飘渺。
我现在写作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废人。
我几乎是怀着自恋的心情默默地在夜色的街道上彷徨。
终于等到了和编辑见面的这天,我迫不及待地来到了出版社的大楼。
“你觉得自己写的怎么样?”刘编辑开门见山说。
“我知道自己写的还不成熟。”
“你挺自信,感到你将来肯定能成为一个作家。”
我淡淡一笑。
“小说里的人物应该说写出来了,还有太多的意象的东西,比如黑色的缎带,那是什么,很让人费解。”
“那是未知。”
“你要是能写一本崔键的书,我肯定给你发表;我看到你小说里写了不少关于音乐青年的事。”
“是的,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我能感觉到,包括你在内的一些人物的边缘性,你觉得写作这样的题材有何意义?”
“作为个体的人他们只是昙花一现,就像街道旁栽种的小树那样微不足道,但他们的特殊性或多或少代表了人类的普遍性,也或多或少体现了人类的命运。”
“不管你如何夸大其词,我很遗憾的告诉你,你的小说我们暂时做不了,非常抱歉,让你白跑了一趟。”
从出版大楼里出来,我无精打采,如同打蔫的茄子。
回到旅店,躺在床上的蚊帐里我捧着被退回的稿件发呆了很久。
我背着兜子站在雨中的街头,拨打了高峰在北京工作的浴池电话。
“高峰吗?我是陆吉。”
“在哪儿呢?最近怎么样?”
“我在沈阳。”
“我靠,跑到沈阳干吗去了?”
“投稿。”
“效果怎么样?”
“一言难尽,是这样,我想去北京,找出版社再投投。”
“行啊,你来吧,我这有地方住;几点到?我明天去车站接你。”
黑色七月的雨紧随我来到了北京。我走下火车,天空的倾盆大雨使我浑身湿透,像个水鸭子那样睁着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寻找温暖的所在。我有些茫然,应该说无所适从,迷失的恐惧再次攫取了我的心;童年时我在一次瓢泼大雨中迷失了回家的方向,胡乱蹬上公共汽车伤心大哭之时,一个与我母亲年龄相仿的阿姨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她问清我家的住址,随后安慰我说:别哭了,孩子,到阿姨身边来,等会和我一起下车就行了;怪可怜的,怎么自己出来乱跑啊?当时只有几岁的我跟随阿姨一起下车,她把我送到我能找到家的一个岔口处,同我挥手告别。那次找不到回家方向的记忆除了留给我对那位送我回家的阿姨温暖的留恋,还给当时幼小的我留下对迷失的恐惧,那种深切的无助感是多么的令人绝望。现在我像童年一样本能地想哭,但没有眼泪,只有内心痉挛的抽搐。
高峰冒雨来接我,因为我们约错了地点,他从北京的两个车站跑了两个来回。
置身于站前那些等待的人流中,雨渐缓,我看见高峰从
地铁出口向我走来,笑着责备我说:
“你这傻比,把我折腾稀了。”
我头一次坐地铁,这个代表现代化的交通设备飞奔的时候让我联想到穿越时空的机器,我仿佛就乘坐在这样的机器中,两边的物质世界在高速的行驶中变成了光的影子,风的存在形态。我们在时空中穿梭,生命的目的仅此而已,思索,流浪,观望,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在伦理责任的驱赶下走向黑色的缎带,最终悬浮停滞在浩淼的虚无。
高峰请我吃了一顿东北菜,酸菜鱼,拉皮家常凉菜。与我们坐陪的还有他的相好,那个土家族的按摩女郎,她胸部的丰满和臀部的肥硕与高峰搭配得像一对亲生兄妹。
“你们现在的关系达到什么地步了?”我笑问。
“没你想的那样。”高峰看看身边的土家族姑娘回答。
“那你今晚就该把他拿下。”我对土家族姑娘开玩笑说。
“你看他又高又胖的,我能把他怎么样?”土家族姑娘说。“听高峰说你俩是同学?”
“没错,多年的哥们。”
“看出来了,为了等你,他一夜都没睡。”
高峰在北京大兴的一个浴池当经理,说是经理,毋宁说是看场子的保镖。他冒雨到北京车站接我的头天晚上,土家族姑娘接待一个日本客人,那是个地道的受虐狂,他让她骑在他的身上,并用手煽他的耳光。按摩完毕他来到休息厅骂骂咧咧。高峰走进大厅,那看似魁梧的身材把日本人蒙住了,在他停止喧闹的时候高峰心里却捏了把汗。
晚上客人散尽,土家族姑娘为高峰铺床,然后坐在他的腿上抚摩他的大波,那白胖的海绵般浮动的前胸让土家族姑娘爱不释手。
“我就喜欢摸你这儿。”土家族姑娘说。
“是吗?”高峰懒洋洋地问,“我以为自己这么胖别人都烦呢。”
“你挺可爱的,东北人,爽快,真诚,不像南方人,竟出些靠老婆吃饭的小白脸。”
“你这么夸我太让我受宠若惊了。”
“你女朋友不这么夸你?”
“她折磨人有一套。”
“怎么折磨你了?”
“不给我面子。”
土家族姑娘哈哈大笑:“这也叫折磨?多正常啊,不过,女人应该给男人面子,不然的话男人怎么在外面混啊?”
“她要是像你这么通情达理就好了。”高峰长叹。
“通情达理有什么用?我这么在外面赚钱我男友还不满足呢。”
“他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家里的房子是我出钱盖的,不说多好,家电也样样俱全,跟山里人相比,条件也算不错了,可他却趁我不在家时用我的钱在外面乱搞女人。”
“这太不应该了。”高峰同情地说。
“不应该的事还是发生在我身上了。”
梦里,高峰看见女人的两腿间出现一团棉花之类的东西,无论怎样用力都无法拽出;焦急之中他看到了父亲指责的脸,他慌乱摔倒了。他惊醒,由于失眠听起了音乐。他在音乐的海洋中漂浮,随波跌宕起伏,电闪雷鸣,狂风怒哮之间,沸腾的舞台上,一个黑色皮衣皮裤的长发青年怀抱吉他嘶喊着,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手突然出现一只黑洞洞的枪口,随着割开的瞬间静谧,长发青年倒下了,音箱里的嘶哑仍在绵延不绝。
他还看到猫头鹰乐队每个哥们的脸,歌星,鼓手老磨,吉他手静远,他很想给相隔千里的哥们打电话,但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乐队已经解散,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高峰就是度过这样失眠的夜晚,早起冒雨到火车站接我的。
无聊的高峰时刻关心北京摇滚乐的最新动态,他放下收音机兴奋地对我说:
“崔键要为水灾举行赈灾义演,还有藏天朔,轮回乐队,我们得去看看。”
“你能找到吗?”
“找不到我们打听。”
我和高峰坐上小公共在公主坟下车,一路打听,向赈灾义演的体育馆走去。炽热的阳光暴晒我们的希望,飞跃的渴望,疲惫的寻求拖着无精打采的身影;白色的天光无垠广阔,我们在楼房和交错的街道构建的迷宫里执着地前行;天堂的镜子融入成群结队的人影。街上漂浮懒散的迷茫,无色无味的透明显映午后阳光病态的倦容,像少妇饧目的眼睛遥想人工养殖的绿圃。远方的神秘一样的灰墙,虚伪的爱心在广告牌里微笑,诱惑的蓝宝石镶嵌在狐狸毛茸茸的脸庞;走过商店还是商店,走过天桥还是天桥,走过高楼还是高楼,走过陌生依旧是陌生。
我和高峰在演出中间休息的时候看见了我们的偶像崔键,他漠然冷峻的眼光在高峰瞬间的惊呆中一闪而过。
“你怎么不和老崔打声招呼?”我问。
“他老了。”高峰感叹。“我不想打扰他。”
“可是我们错过了一次难得的机会。”
“还是算了,我们现在啥也不是,哪有脸面见他老人家?”
“你变了,高峰。”
“不是我变了,是这个世界变化快。”
我和高峰坐在靠近舞台最近的地方,与演出活跃的气氛相比我们的沉默如同失语的聋哑孩子,我们想唱歌心里已经没有了力量,我们想愤怒却没有愤怒的勇气;我们这许多年来学会的只有忍耐。
我们几乎是沮丧地离开了演出现场,黑夜里我们看不到一点希望。
“保重吧,老崔。”高峰感叹。
坐在面迪里我们谁都不愿意说上一句话,迷离的夜迷离的眼神,我们还得像狗一样的活着,每天满足于吃喝的庸俗。
谁的诺言带给我羁绊
满身伤痕在沉沦中纠缠
时间淹没了勇敢
软弱在黑夜里挣扎
裸露冷硬的卵石
心湖已经枯干
谁的诺言带给我梦幻
泪迹斑斑在幸福中死亡
嘲笑强奸了自尊
理想在坟墓里埋葬
长满凄凉的荒草
还有一枝小野花
午后的阳光那样温暖
照耀旷野里的坟茔
生长小野花的诺言
沉睡,等待,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