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珠 第23章长望街三

    她在小佛堂一住就是五年，五年，足以红颜安身立命；五年，足以谨娘不为人知；五年，把一个女子的年华都埋葬了，最好的韶光，就是青灯古佛、经书木鱼，一日日任由青丝委地，芳谢留尘。

    所幸，她的孩子记着她，她的孩子不会忘记她，她年幼的孩子会趁着无人的深夜里，瞒着丫鬟奶娘，当然也没有几个人管他了。

    他穿过长长的院子，越过寂寥的栏杆，跨越万水千山，只为过来喊她一声“娘亲”。

    她想，她不欠任何人啊，唯一亏欠的就是这个自己最为深爱的孩子啊。她最爱的孩子，也是最对不住的孩子。

    可是红颜在这五年之中，除却原先诞下的那位千金，一无所出，府里气氛很是怪异。

    那一个晚上，她看见跟着自己孩子来的，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梳着高高的发，挽着飘飘的髻，挂着薄薄的笑。形态合宜，动静惑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佛堂外是一个小池塘，红颜没有假手他人，约摸是有些信不过？她当着严谨娘的面，把孩子的头按进了小池塘。她当着一位母亲的面，把心爱的孩子活活溺死在小池塘。一道门，门里一个人，门外两个人，最后，门外只有一个人。

    五岁的孩子懵懵懂懂，不知嫡母脸下的笑，不知人世痛楚为何物。小小的身子终于察觉到窒息的难受，呜呜咽咽，挣扎不休。同为母亲的红颜脸上神情变都没变过。

    严谨娘困索在偏僻幽暗的小佛堂，隔着一扇窗，隔着一道门，无能为力。她抓着窗栏哭求，“我什么都不要了啊，什么都是你的，为何连个小孩子也不放过？”

    红颜脸上依旧是薄薄的笑，“我未婚生子，遭遇冷眼无数，你现在跟我说你的遭遇。这些东西本来就该是我的，你抢了我的东西，你孩子抢了我孩子的东西，自然不能放过。”

    严谨娘死命哭闹，哭得撕心裂肺、声嘶力竭，希冀可以有人听到赶来援救。可是，这里是小佛堂啊，整个府里最最偏僻最最荒凉的小池塘啊。

    在那短短的还不到一刻钟时刻里，她求遍了诸天神佛，最后，她甘心以血祭神明，没有，什么都没有。那样的一刻钟，把她的一生，把她的魂魄与血肉全毁掉了，一丝青灰都不剩。

    那一刻钟里，她用尽了自己一生中所有的希望与绝望；那一刻钟里，她失去了一切；什么都丢了，什么都留不住。到底是谁的错，真的全是她的错？

    她祈求苍天给个回应，可是苍天安然而怜悯地看着世人，这世上的因果缘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撕心裂肺的痛之后是铺天盖地的绝望，她看着心爱孩子的尸身漂在小池塘，她还有什么呢？她这样想，一扭头，看到高高的发、飘飘的髻，柔美婉约如同处子。这一双纤薄的手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力气？为何会把一个五岁的先前还活蹦乱跳的孩子变成这样的一团死气。她一口气憋在胸腔之中，吐不出，咽不下，随后来的是潮水一般的黑暗与绝望。

    她想不通，想不明白，她也许是睡着了？也许是想要在梦里问一问佛祖？

    醒来的时候，她被架到了柱子上，周边是怒气磅礴气势汹汹的家里人。

    原来，她是扫把星，是克夫克子克父母的煞星。孩子的死是她干的，府里的没落是她干的，红颜生的千金也是她干的，更不要说，她害得婆婆整日卧病在床。

    她一身寥落的青色佛衣，被捆在木桩钉成的柱子上。身边是团团簇簇聚在一处指指点点的族人。天空是一片淡然的湛青，昴日星君热烈地洒下他的炽意。

    她是祸害，是扫把星，族中自然有对付妖女的法子。执刑的力士将蘸着盐水的鞭子一道道抽在肌肤之上，血肉淋漓。谨娘咬着牙，抬头看着碧苍苍的天，诸天神佛到底是一个也没有将她的儿子保住。

    红颜抱着一个精雕细琢的女娃娃怜悯似的看着她，依旧是高高的发髻、飘渺的浅笑，谨娘唇上的血珠子滴在佛衣之上，带着倒刺的鞭子划过勾出了惊心动魄的裂纹与血痕，干干净净的佛衣也到底是弄脏了。

    她嘶哑一声大吼，声音凄厉猖狂，死死地朝着那个女娃娃伸出了手，嘴上脸上涌现出疯狂的笑，“孩子，还我孩子。”

    红颜后退半步，没有丝毫惊惧，抿了抿嘴，忽而凄声大呼，“扫把星还想要害我的孩子，她还要作孽。”她眼眸中急速聚集起大滴大滴的泪，双眼通红神态萎靡，显然是受到了惊吓，一手死命搂着女娃娃不住后退，口里呐呐自语：“怎么办？她还要继续害人的？”

    谨娘一双美目通红，凄厉的眼神自她的夫君、公婆、夫家族人身上一寸一寸割过去，好似在吞着他们的血肉，神态之疯狂，委实骇人。

    不断有族人朝她扔着烂菜叶、臭鸡蛋，她仰起头，正对上族里大开着的宗祠，一年没有开过的宗祠，今日为她这个“扫把星”打开了，这是何等的三生有幸？

    她看着门楹上高悬的“明善积德”四字，再看看身上这血迹斑斑，咬着嘴唇纵声大笑。

    族人吵吵囔囔对着她大喊大叫像是在说什么，谨娘一句话也没有听清，身上心上俱是莫大的苦楚，她依然固执地朝着女娃娃露出了轻轻地笑，朝着她伸出了手，孩子，她的孩子呢？

    万载也没有遇见过的比三九更甚的寒凉，她嘴上噙着莫名的笑，泪珠成串滚落，好痛，活着痛，死了更痛。她想，这一生她到底是错得太多，错多了，退多了，就什么也留不下了。

    突然右手腕上传来一阵剧痛，比鞭子抽在身上更甚的痛。她一声哀嚎，她无力抬首看去，右手腕光秃秃涌出喷薄的血液，衬着白森森的骨头与暴涨起的青筋，那只手竟然是被人齐生生自手腕处斩断了。她整日里用来抄佛经、敲木鱼、问神明的右手没了，她求不出结果，问不明答案。

    手掌落在脏兮兮的地上，黑色的灰印映着雪白的手掌瞧着极为瘆人。手腕上的鲜血像是怎么也流不尽一样，在地上作出了一幅迤逦的画卷。

    她转头看去，是一个哆哆嗦嗦的前几个月还恭恭敬敬唤她“大嫂”的族弟，是前几个月还伸手朝她要银子过日子的族弟。

    那些常年吃斋念佛的妇人纷纷撇过头去，似有不落忍之色，手中佛珠拨动得飞快。谨娘迷迷糊糊想到，为何不一刀给她个痛快，沉池塘、点天灯，她情愿族里是这样罚她的，罚她一个母亲，最终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鞭子抽在身上，再大的痛楚也难以掩住心上急欲毁天灭地的仇恨。

    早些死去也好，早些踏上奈何桥，她的孩子还这样小，要是不知道路该如何是好？

    她仰天惨笑一声，鞭子仍是一道不落地打在她身上，直到肺腑欲裂、全身浴血，那样好的一样午后，就隔了短短一日，她被人活生生鞭死在祠堂外，浑身血液流尽，却依然痴痴望着这万里无云的碧落长天。

    她想，再快些，再快些，奈何桥上，儿子且慢点，就能够等到她了，就不用再孤苦，不用再害怕。

    子慎嚼不动嘴里的瓜子仁了，她傻眼了，怨不得这个女鬼有这样无穷的怨气与愤恨。她问道：“后来呢？”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圆满与安心，哪有那么多的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严谨娘一生恪守，在死前终有了冲天的怨气。可是，这怨气缠住了她使得她不能够身度轮回投胎转世。怨与恨使她滞留人世，可是天道素来便会算计，它又怎会眼睁睁看着厉鬼将人间搅得天翻地覆。

    刚成凶魂的厉鬼是浑浑噩噩没有神智的。

    等她自混混沌沌中恢复神智以后，人世间已然过了三百年。三百年，矫情点说来便是人间的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甚而，连物也不是了。

    当年的夫家，当年的深府，成为了这一片长长的像是没有尽头的街。什么都没有了，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都埋在三百年的光阴中过去，什么都不能了结了。

    而她，由于死前的执念，被束缚在这里，被束缚在族里的祠堂附近。没有人来解开的话，是不是，生生世世，她都要在这里？

    心死了，人没了，就连仇恨也不知该向谁去讨了。

    她将长街封住，变成一块凶地，拘来无数阴魂，只为寻找到她的孩子。生也好，死也罢，哪怕是投胎了、轮回了，不知几生几世了，一个母亲总要知道，他到底过得好不好。

    子慎不知该是庆还是怜，假若严谨娘能够出去，是不是早就可以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可是假若她当真能够出去，又会不会将人间搅得大乱，最终引来天罚。

    严谨娘与云辰不同，两人虽然都有些逆来顺受，可是严谨娘心气更高，怨气更重。除了找回孩子，她想要的还有——复仇。

    三百年使她的恨意刻骨燃烧，无处发泄，纵然子慎在她身上下了封印，也是不怎么管用的。

    严谨娘语带嘲弄，说起昔年苦楚不改颜色，就那么讽刺地笑着笑着，青色的佛衣配着飘零散乱的发，“只要你能够帮我报仇，助我寻回自己的孩子，你要什么都可以拿走。”

    这是一桩难事，无论是找回孩子还是仇人的转世，必然要涉及幽冥鬼界，很难。可是，严谨娘在人间兴风作浪那么久，逃出鬼差缉捕数次，魂力必然强大，假若当真能够做到，对于子玉帮助必然甚大。她一时沉吟住了。

    流光却在一旁抹着眼泪撺掇，“答应她，答应她。”子慎瞪了它一眼，用神念传音，“这可是一桩因果，答应了便要做到。这可是厉鬼复仇啊，其实能够轻易答应的？”

    她转头向着严谨娘严肃道：“孩子一事另说，假若当真找到了那些人的转世？哪怕这一辈子什么事情都没做，你也要报仇？”

    这便是个莫大的难题了，有些人业已投胎转世不知数度轮回，假若真为一个他们毫无所知的人生背负责任着实说不通，可若不如此，严谨娘的丧子之痛、绝命之仇以及这数百年来无时无刻不铭刻于心的怨与恨又该如何了断？

    夜风拂来，吹起缭乱的头发，转合灯青幽幽晃着，严谨娘抬起头，“无论如何，总该有个了断。”是的，总该有个了断。

    子慎直起身子，宽大衣袍被夜风吹拂猎猎作响，黑色兜帽下是红抿着的唇，“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