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一章
“榖河,其汀上多菖谷,叶长披针,花小,茎叶味香甘,食则平腹痛,佩之则不乱。”——《灵格物》
孤纮陆十年。
屿罗花早落尽了,随着星位移动,远山来的长风抚弄了蛙鸣声渐起,刺滑蛙繁殖的年节到了。
背后长着赤红色花纹的雄蛙从天而降,扑动着覆盖着粘膜的上肢演化成的翅膀,低空掠过蕨类植物的新芽。很偶尔地,一些雄蛙落到树干上,膜翼紧紧黏在树皮上,抬头,鸣囊就在下颌底部,明黄色的一鼓一鼓,在雨过天晴的时候聒噪起来。
雌蛙就躲在树干上,和那些有鲜明颜色的雄蛙不同,雌性身躯扁平,皮肤和膜翼一样是黑绿杂色,和长满苔藓的树皮别无二致。雄蛙继续聒噪,雌蛙仰首静观。随后时机成熟,要么雌性转身飞走,要么在树干上掉转方向,背对雄性,雄蛙见状飞身扑上,再散开时雌蛙便是有孕之身了。
采羽沿着溪流散步,溪水被水中高大的芦橉木划开,又飞快聚合,留下一点点漩涡。
她理了理头上的羽毛。她今天偷带了祭祀的羽冠饰头,新做的,本不该被使用,但她今天是来告别的。她自以为重要,便带了。
如她说的,那羽冠用的正是塔丝的长羽。精灵族是不惮于在祭祀时使用敌人的身体部分的,她们并不觉得这是对神灵的不敬,而是在向神灵展示自己族人抵御危险的力量。更何况,有塔丝所带来的比鸟更瑰丽的羽毛可用,她们也省去了捕捉鸟儿的麻烦。
采羽轻哼着悠长的歌,她刚刚学会,有时候记不住歌词,也会忘了某处曲折的调调,但她并不心烦,反之,她很开心,她在歌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身上带的菖榖和腰间缠的薜荔驱走了水边的蚊虫,翅膀打开和她臂展差不多大小的网格脉蜓在她头顶振翅飞翔,她在溪流边坐下,把粉白的脚一点点探入水中,仍哼着歌。
她来道别这条河,榖河河网中微不足道的一条支流的尽头,榖河干流的怒涛到这里渺小的如同溪水。
可这里有这采羽太多的回忆。她家便在附近,自小她采过桫椤上附生的浆果,吃过河里脆鲜的虾子,自小便在河边长大,孤独时开心时都来看看
“诺霓指天,天佑灵降……
诺霓采羽,是为食粮,归其故人,还其旧乡……
诺霓织络,欲为花酿,祷其风雨,祝其翼翔……”
洛络……
洛络……
她抬头,林窗间散的碎裂光斑落在她脸上,溪水溅起来的水花在脸颊上慢慢流过。她相信洛络永远不知道自己寂寞的样子,因为只有洛络不在的时候她才寂寞,于是林巅鸟飞梣花落。
洛络正躺在床上,四肢铺的很开,本来苍白细腻的皮肤变得通红。痛觉仍在在脑海盘旋,似乎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小。此时她觉得就连躺着都变成了一种煎熬。如果可以,她倒是希望自己被吊起来。
两名侍者站在旁边,手中端着竹筒装的温水,水面上飘着细碎的毛发。侍者正准备去换水时,洛络叫住了她们。
“能换个姿势么?比如……吊起来。”
“这是对神灵的不敬,翊祭祀。”额上有伤的侍者说。那是洛络的邻居,比她大十几岁,额头上的伤疤就是为了救洛络才划的。也因为这个,洛洛从小就对她很亲近,她也对洛洛很好,“你需要亲近神灵,她就在地面上,也在空气里。”
“诶,什么翊祭祀翊祭祀的......还是叫洛络舒服。”洛络无奈的说,“又不是祭祀。”
“可是你们就是祭祀的代言人,你们成年了,她也就退神了。”
“我们...要多少年才能退神?”
“直到下一个合适的人选出现。”
“要多久?”
“可能就是几年,也可能要永远。”侍者走上前,“来吧,最后一次。”
“弓亦当年……也这样?”她放弃抵抗,艰难的把手放在额头上,皮肤麻酥酥的疼痛让她很不舒服。
“成为祭祀的最后一条,也是必须的一条路。”侍者微笑。
她点点头,眼神中闪过一点心疼,却没有再问下去。
“咱们......要搬走了吧……”她问。
“是呢。”侍者说。
就在刚刚,她亲手帮着侍者弄好稻米黏团,她以为是在做吃的,当她觉得打制出来的团子太黏以至于难以咀嚼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不对。于是她被用那块可以粘接石屋砖瓦的超黏物……拔掉了所有的汗毛。
这是精灵族的祭祀净化仪式,为了通灵她们不惜一切代价使自己变得完美,或者按照洛络的说法……不惜一切代价折磨祭祀候选人。
是的,二十六岁的她即将成为祭祀,准确的说,和采羽一样,翊祭祀。
翊祭祀终有一个会成为祭祀,另一个则会永远做她的助手。
十年,能干什么?
塔丝入侵一年后,两族战争不断,精灵战力几近衰微,遂与塔丝言和,塔丝定居林冠。
塔丝入侵四年后,塔丝因不满精灵族对其定点排放垃圾污秽的要求,随地排遗排泄,精灵不堪其苦,交涉,以为寻衅滋事,战。
塔丝入侵七年后,星位明显上抬,战休,两族在精灵倡导下,发展易物贸易,关系缓和,塔丝称西陆降雨极少,天光时而现紫色。精灵族商定提前搬迁。
塔丝入侵八年后,塔丝全族回乡,精灵族族内分裂,以时任翊祭祀弓亦为首的部分精灵随之而走。余下精灵族举族搬迁,由潮湿的森林极东部迁出,定居在荒林以北的榖河流域,沿河聚居。
塔丝入侵十年后,精灵族搬迁成功。翊祭祀采羽、祭祀栗溟、“预言者”洛络带队,定居在新生境。
精灵族纪纪如此,在森林与河流间穿行,逐水而居。
整个东森林无羽精灵族群上万人拉成长队,队伍中间厚甲的鬼螂驮负着沉重的行李,六足抠住地面,身前有精灵引路,不时用扇叶壮的触角拍拍前方精灵的背,那精灵便回身给鬼螂一些食物。
数十只球鼠妇零散的跟着队伍,背上驮着一些老弱精灵,这东西生性胆小,坐在它背上千万不要大声说笑,不然它受惊蜷成球,至少也要把你摔得人仰马翻。
六只骨蝼蛄拖拉着木辊犁刀在队伍最前方开路,由族长亲自控制,按照指引找到祖辈使用的路径。精灵族每次搬回森林的时候来都会沿路种上骨蝼蛄爱吃的根茎植物,这样也就方便下次搬回时,开路的骨蝼蛄找到路径了。犁刀经过的地方,植物纷纷被其上固定的大量木刺铁尖石刀割碎撕开,剩下的便是可以容人行走的那条路了。
这次,由于多了这个亲近昆虫的预言者,精灵族能找比以前更多、更难驯化的昆虫打帮手,这一纪大搬迁,照往昔虽提前了三年有余,却反倒比往次更加从容不迫。
“诶……终于……要到了吧。”洛络虽然长大了十岁,可性情不改,仍是那样爱笑,似乎从无烦恼,“我好像闻到了菖谷的味道呢。”
“马上咯~不过你闻到的味道该是我身上的呢,”采羽拍拍她的肩,这一举动却让洛络差点跳起来。
“疼疼!”洛络哭丧着脸,轻轻解开自己的长衣,肩部的皮肤还是通红的。
“诶,抱抱~”采羽心疼,很轻的拥住了她。
此刻,两人正坐在唯一的抬轿内,被八位中年精灵抬着前进。棕帘遮住了密林中本就不强的光线,两人如今互相依偎着,洛络伏在采羽膝上,正在摇摇晃晃中昏昏欲睡。弓亦走了,似乎两个人相处的时间应该更多,在一起也更容易一些才对。可正相反,在战斗中记了功的采羽在成年时按理成了翊祭祀,而洛络本就该是翊祭祀,这样两位就更难在一起了。
作为全族群最接近神的个体,二位必须对神尽忠。
只对神。
到了。
这是榖河?所有人都这样问。
过了青柳和大叶梓树组成的林地,数百米长的队伍终于走到了土路的尽头,没了球茎植物的诱惑,骨蝼蛄开始骚动起来,铲刃样的前足在地面抠抓刨挠,暴露在如此刺眼的阳光下令它们十分不安。洛络首先下了抬轿,尝试和骨蝼蛄进行交流,随后采羽蹦下来,向前走了几步。
无需走,单听水声咆哮,也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事。
榖河改道了。
前路无路,望去,数十棵不知名的巨树半截泡在青黄色的水中,树皮腐烂剥落,凡是细一些的树枝都折尽了。这里本该是榖河流域水流最平缓的河道所形成的大量滩涂湿地,可如今,这地方变成了河流,而且看这水势,不大不小,正是主河道的样子。
“怎么办呢。”采羽走到族长身边,试探着问。
“怎么办呢。”洛络一只手半伸着抚过每只骨蝼蛄的头,它们位在她身边,用下唇须轻轻抚摸她的手,并用颚轻咬以示亲近。洛络蹲身下去,有的骨蝼蛄蹭过来嗅闻她的脖颈,洛络很开心的笑着,用额头顶着一只背上长着长翅的雄性骨蝼蛄。这是它们的行为动作之一,主动去顶的那一方表示屈服而没有敌意,如果被顶的一方同样顶回去,那么证明它接受了你的屈服。
洛络从不试图凌驾、控制昆虫,而是交流。不以屈服为耻。
“我们试试找塔丝帮忙吧。”族长是一位中年的精灵,停了很久,对采羽说。她望向波涛滚滚的长河,或许这一纪,这是最后一次让这底部嶙峋的河道承接这么多水了。眸子里尽是睿智,她转向洛络:“洛络,安排族群尽量找地方休息,让虫儿们找个安全的地方呆着,弄弄饮水,然后过来找我。羽儿跟我来。”
“是。”两人对视一眼,欠身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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