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花郎 飞花溅玉八

    唐密避开众人，一把拉起小辉，往湖边跑去。

    这会湖边没人，是个说话的好地方。唐密忽然刹住脚步，想起之前自己被人从水里捞出来的情形，有些恐惧。她这会恨极了小辉，可是因为很识时务，深知自己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只好把身子一扭，蓦地掉转头来，用细细的手指点着小辉，两眼里鼓着泪珠子。然后她把脚一跺，用埋怨的语气对小辉道：“你把狮子骢杀了，我拿什么去给涂善？”

    小辉这会心里也不大痛快，他很不客气地说：“狮子骢是我的，我想留就留，想杀就杀。”

    唐密又使劲跺了一下脚，似乎想把眼前这个桀骜不驯的穷小子踩到脚底下去，再狠狠地碾碎。可是她的声音是凄哀地，带着丝哽咽的，“你胡说八道！胡说八道！是我的！是我的！”她胆子大了一些，扯着小辉的袖子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地，试探性地捶了一拳。

    小辉对唐密这样撒娇式的抱怨无动于衷，只是想到狮子骢没了，他心底蓦地有些空虚，好像不知道该找个什么东西来喜爱，好寄托他那飘荡无依的感情。他揪了一根青青的芦苇，一下一下地拨着湖水，没精打采地说道：“我要不杀它，你有办法把它弄来给涂善？”

    其实她也没有办法，可是唐密嘴很硬，“当然有！”

    小辉撇了一下嘴，没有答话。唐密站在背后，也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踮着脚张望着，又搡了他一把，“你赔我的马！”

    小辉被她推得身体往前一栽，唐密吓了一跳，立马撒丫子跑出老远，见小辉没有要追上来报复的意思，她放了心，又走回来，然后站在他身边，很绝望地叹口气，说道：“这下可怎么办呀！”

    耀武扬威的观主落得这样落魄的下场，小辉有些幸灾乐祸，因此也不觉得唐密那么惹人厌了，他瞥了她一眼，见唐密双手托腮蹲在身边，额际一圈细细的绒发，和睫毛一起，勾勒成了一道柔和的光晕，把眉眼间的凌厉之色都融化了。

    小辉觉得扮成男装的她比曾经的观主要稍微好看一点点。

    他混迹市井，荤素不忌，于是以一种少年老成的姿态，一本正经地提议道：“没了狮子骢，你可以把自己献给他呀。”都说良驹美人，唐密大概算不得美人，但起码也是个女人嘛。

    唐密的脸被日头晒得通红，她恼怒地瞪了小辉一眼，斥道：“放肆！”

    她一端起观主架子，小辉就没来由地反感，于是他很有威胁意味地睨了她一眼。唐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她捂着嘴，噔噔退了两步，然后掉头就跑了。

    回去一路上，唐密还在嘟嘟囔囔地骂着“臭小辉”，“死小辉”，一跨进门槛，见沈袖在房里，她立马住了嘴，警觉地看看他。沈袖早就听见了唐密的嘟囔，可是他早打定主意，要对唐密淡一淡，于是佯作充耳不闻的样子，兀自在一只匣子里翻腾着。翻了半晌，才把一个油纸包掷给唐密，做出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道：“给你的。”

    唐密还在生小辉的气，她皱着眉把油纸包拆开，见里头包的糕饼，用玫瑰汁子染得红艳艳的，做成梅花的样子，极精致。她狐疑地凑在鼻端闻了闻，又看了看，似乎是京城里大户人家的做法。大概是送东西那人在包裹时很精心，因此半点也没有损毁。

    她在白渡川这里，每日吃食都很粗粝，见到这样的精致点心，忍不住肚子里馋虫蠕动，但是唐密强忍着没有露出渴望的神情，她俏鼻尖一皱，拈起一块糕，拖着长长的调子地说道：“是那个晴丝送给你的呀？”

    “谁？”沈袖疑心自己听错了。

    “晴丝。”唐密见他迷惑，有点得意，两眼闪着狡黠的光芒。

    她说的字正腔圆，绝无听错的可能。沈袖奇道：“你怎么知道晴丝？”

    唐密笑嘻嘻地把脑袋一晃，说道：“我什么都知道。”

    自认识以来，唐密不是发怒就是发呆，鲜少有这样笑逐颜开的时候。原来她一笑，就露出一口细碎的小白牙，真是唇红齿白，娇俏可人。沈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搭讪着凑了上去——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贱骨头——他也不好奇了，把手里那只新做的荷包放在一边，笑问唐密：“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听见我说梦话。其实我梦到的不止她一个，还有别人。你再猜猜，我昨晚还梦见谁，都干什么了？”

    唐密一怔，潜意识地觉得沈袖又没说好话，她冷了脸，说道：“你做梦，和我有什么关系？懒得猜！”说完，把手里的油纸包一合，心想：小辉那个穷小子，兴许都没吃过这么好的点心——她这会，很迫切地要收服小辉这个不安定分子，于是兴冲冲地把油纸包往怀里一揣，就要出门去。

    沈袖见唐密说不了两句话又想跑，急了，上来胳膊一横把她拦住，然后实现有意无意在她被油纸包撑得鼓囊囊的胸口一扫，说道：“上哪去？”

    唐密白他一眼，觉得这个沈袖真是麻烦，“不要你管。”

    她生了张宜喜宜嗔的面孔，质问人时，也是挑着眉，瞪着眼，倨傲极了。沈袖忍不住要笑，于是越发板起了脸，“哦”一声，冷不防问道：“小辉是谁？”

    唐密知道自己刚才的嘟囔被他听到了，她心里一跳，故作镇定地说道：“反正你不认识。”把他胳膊一格，就要走。

    沈袖三番四次遭人白眼，也动了气，说道：“小辉是谁我不管，拿我的东西去借花献佛可不行。”上来就要抢油纸包。唐密两只胳膊护着胸前，母鸡护雏似的，过了一会，猛然醒悟过来，沈袖的手不怀好意，好似总想往某些部位探，唐密脸霍的一红，抬手给他一个嘴巴，骂道：“下流！”

    趁沈袖被她这一巴掌打懵的空档，唐密低着头，躬着身子，跟个虾子似的飞快地逃走了。

    跑出老远，唐密的气息才平稳下来，她摸了摸犹自发烫的脸颊，学小辉的样子，冲着沈袖的方向粗野地啐了一口，顿觉舒坦了不少。一边往湖边走的时候，她心里还在犯嘀咕，因为自认她的打扮举止，没有丝毫露马脚的地方，那么——一定是沈袖这个人有些古怪。

    到了湖边，小辉还在，这会他从坐着变成了躺着，身下压倒了一片芦苇，嘴里还叼着一根，嘴里哼着荒腔走板的野调。好像几天功夫，他的头发又长了，不像和尚了，有些怪模怪样。唐密清了清嗓子，小辉眼皮一翻，看见唐密那张脸从上方探了过来，这么颠倒着看，他的眼睛正对着她的嘴唇，离得近极了。

    唐密浑然不觉，她把油纸包在小辉眼前晃了晃。

    小辉懒得和她动嘴，因为他如今越发深有体会，女人啰嗦起来，不论是老是小，都有让人耳朵爆炸的威力。但是他翕动了一下鼻孔，眼睛不易察觉地亮了一下。

    他这个年纪，正是日夜都饥肠辘辘的时候。

    唐密观察着小辉脸上的表情变化，她洋洋自得地笑了，有意用夸张的哄孩子似的语气说道：“京城里来的糕点，可好吃啦！”

    小辉把视线收了回去，故作平静地望着湖景。

    唐密围着小辉转了一圈，然后在他身边蹲了下来，她把油纸包故意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偏要惹得他心烦。过了一会，见小辉仍不理她，她赌气似的，把一块糕塞进嘴里，两腮鼓鼓嚼了几下，忽然眼睛一弯，对他粲然一笑。吃完了一块，她又把另外一块慢慢放进嘴里，也不急着咬，就用牙叼着，糕是红艳艳的，她的嘴唇也是红艳艳的，被细白的牙齿衬着，齿缝里透着一点粉红的小舌尖，水津津，嫩生生，一瞬又不见了，唯有一点碎屑粘在脸颊上，有些滑稽。

    唐密像狗一样叼着糕，逗了他半晌，小辉始终无动于衷，唐密有些泄气，正要吐出来，忽然嘴边一空。

    小辉冷不防伸手，把糕饼从她嘴边夺了过来，不失时机地塞进自己嘴里。

    唐密眼睛蓦地一瞪，她有一双大眼睛，这样一瞪，越发显得要脱眶似的。小辉趁她发愣的时候，二话不说把她手里的油纸包抢了过来，他看似平静，实际已经好几天没吃饭，这会早饿红了眼，怕人抢食似的，两口吞咽完，噎得脖子一梗一梗，额头上也爆了青筋，唐密怕他噎死，忙用手捧了湖水来，小辉借着她的手喝了，这才放心地回味起来。

    “甜丝丝的。”小辉舔了舔牙齿。除了甜之外，他品不出来很多别的味道，只是觉得肚腹满足了，于是脸上的表情略微放松了些。

    唐密“嘻”的一声笑了，有意要恶心恶心他，“你吃的是我的唾沫。”

    小辉没听见似的，他渴望地看向唐密，“还有吗？”

    唐密把油纸揉成一团，拍了拍手，说：“没有啦——下次还有，我再给你，但是你得听我的话。”

    小辉一听没有了，立即冷淡下来，躺在芦苇丛里闭眼消食，对唐密那些诱哄的话全当耳边风了。

    唐密见小辉一副吃干抹净就不认账的姿态，恨得牙痒，又不能跟他翻脸，只好强颜欢笑。唠叨了一时，她转移了话题，问小辉道：“你说，一个男人，对着另外一个男人，整天动手动脚的，是什么意思呢？”

    小辉本来对她的话是一律忽视的，听到这句，却忽然撩起眼皮睨了睨她，不动声色道：“想和他好的意思。”

    唐密有些没明白他的意思，“男人和男人也能好吗？”

    小辉“嗤”笑了一声，“有的人男的女的都干，有的人只爱干男的，你不知道吗？”

    他那个“干”字刚一出口，唐密脸腾地红起来，忙不迭捂住耳朵，却抵挡不住小辉故意提高的声音一波一波地涌来，小辉显然要换种方式折磨唐密，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人，这会忽然口若悬河，用词粗俗，大有街坊上叉着腰与隔壁寡妇对骂的村婆子的风采。唐密苦不堪言，忽然“啊”地大叫一声，放下手指着对岸说道：“你看！”

    小辉疑惑地看过去，见两名散发骈足的人，正用一节枝桠试图把河里飘的一团物事捞起来。

    狮子骢莫名其妙死了之后，白渡川骂了一阵娘，就叫人把马尸埋了。那几人偷懒，随手扔进了湖里。

    因为小辉和唐密两个人都小，又缩在芦苇丛里，那两个人浑然不觉，还在奋力地打捞着马尸。一边捞，眼里冒绿光似的，哇哩哇啦说个不停，好像兴奋极了。

    终于捞了上来，两人从腰间取出匕首，割了两块好肉，欢呼一声，就要往山上去了。

    唐密怕小辉发疯，为了狮子骢要和人拼命，紧紧地攥着他的袖子，等那两人身影隐匿在山林间时，汗津津的手才放开小辉的袖子，然后对小辉耳语道：“是羌人跑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