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气,我想。
莫名其妙,我想。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我想。
我终于中了人生的大彩票了,我想。
我深深的蜷缩在一片黑暗中,背靠在办公室的舒适沙发上,反复向自己提出与这几天来相同的问题:今后,今后,今后是怎样?
悄然而倏然地,要抓住机会,刘总说。脸一闪。我很想将他的脸逐一修改下去,过圆,下巴过宽,眼睛过狭长,鼻子过塌,但终究知道这只是一个过去的图象,于是就此闭目。
要展现自己,他继续说,肥胖的手用力挥动。
要注意身体,母亲殷殷叮嘱。
早些归来,妻子的目光。
我又向后压了压,两手十指交叉不断的相互压迫着,直至疼痛传来再也抵挡不过,指骨发出“啪”的一声脆鸣。我终于中了人生的大彩票了吗,我想。
但务必谨慎,要排除脑中的侥幸思想,量力而行,我想。
这无可怀疑,的确是有某种妄图混下去的侥幸潜入了我的内心,深圳,深圳,人才多多,谈何容易哦。
但不管怎样,我必须先走出房间,坐在这样的一片黑暗中只能让人摸不着头绪,而头绪正是看也看不到的踪影:一是因为过去从不曾思索,二是因为仍没弄明白为什么单单是我。我只是一个素不被重视的愤怒青年,如此而已,现在却被请来作为咨询顾问公司的实际负责人,这未免荒唐可笑,不,简直滑稽透顶,一个人战战兢兢滑雪时突然从山下开始向上倒退,突飞猛进,毫无来由,一气冲到了山顶,“破-世-界-记-录-了”,万人都为他惊讶,便是这样的透顶。
穿过之后可能会是一个神话。
也许,但现在还只能等待,现在我在“你大厦”,现在我是骄傲的顾问。
顾问--我不由脱口而出。我究竟能顾及到什么疑难、疑问?
无奈,只好先站起来,摸索着摁下免提键。
“到下班时间了吗?”
“到下班时间了吗?”办公室内回荡起我的声音,爽朗清晰,既不快也不慢,既不大也不小,既无紧张不耐也不过于轻松,一切恰到好处。我知道这是我的声音,这一想就能明白,因为这是我的办公室,再无他人。那是一种只要听过一次便可多次回味的声音,极富韵律感,但我以前从未注意也未曾想到我竟然还能发出这样的声音,这使得埋伏在我身体内的另一面立即浮现出来。
“不,现在是四点二十七分。”不知道是哪一位秘书回答说。
“那管理员说什么时候来电了吗?”我问。
“还未通知,但他说现在正在维修后备发电机,保证能好。”她说,“深圳究竟怎么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回答。“现在我打算出去走走,如果有什么事就叫他们打电话来吧。”
“好,但是你是?”
“杨伟,新来的顾问。”
“咔!”,电话毅然而惊慌失措的放下了。
大大的问号--为什么?我呆站了半天,食指仍迟疑着放在冰凉的键上,终于醒悟过来,她应该是那几个刚毕业的小家伙其中之一吧。那么为何如此慌张?她究竟在担心什么呢,以至于做出了很不礼貌的事情,是本能,本能让她理所当然的扣上了话筒,显然,在刚才的对话中忽然出现的深圳是怎么了这一问题是一名优秀职员不应该犯的错误。
但这样可不行啊,我需要的是蜡烛,手电筒,而不是她的害怕,不然我如何走出去?
无奈。无言无语。我应该怎样做呢,再一次拨打电话过去,她也许会接也许不会接,也许会去叫旁人来接,我歪头沉思:害怕?
自己同害怕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呢?我全然不知。我刚上任几天不到,甚至连金脑袋公司内部的结构都还没搞清楚,别人做顾问是金光万道的全知全能人物,我做顾问却只是默默无闻的存在,每天有人按时送来需要我过目的文件,我扫两眼,钢笔一挥:已阅,潇洒至极,说不出的痛快。但此外,公司内的人能够记得我的名字我已经觉得是个奇迹,更何况害怕。何怕之有?哪里可怕?怕从何来?
但不管怎样,我不能阻止别人对我的看法。我现在不是人民教师杨伟了,现在是货真价实的先生,一名别人不得不在口头上予以尊重的顾问先生。
那么,好吧。接续上一次的那么好吧,我重新坐下来,必须要有自觉了,否则日子难过。
想想深圳。
无所事事,我再一次蜷缩在宽大的沙发椅垫上,身体深深的陷了进去。我有什么可做的呢?女孩的疑问提醒了我,应该想想深圳。但我有理由想它吗,这个我今后借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它究竟怎么了?这个天之骄子,改革开放的“排头兵”、“实验场”、“窗口”,集众多的辉煌于一身,它曾经创造了上百个全国第一,几乎一切的现代化分子都可以在这里找到--这样的一个大都市,但它居然连续性停电?目瞪口呆,诘齿聱牙,[目堂]目结舌,不可思议,极为不可思议之不可思议!
不合逻辑。
绝对不合逻辑!演电影也没有如此的不合逻辑。我飞快地站起来,用手拢住下巴,唔。一定有其缘由,要吗是我不知晓,要吗就是我知但是未发现。它怎么可能停电呢?我翻来覆去的把这个问题想来想去,毫无理由,不可理解。记忆中,停电应该是一件只发生在极不文明落后地区的事情,比如少时的小城,每年冬夏季节它都会积症发作一般呼啦啦最后一声长吟,“哗!”满城惊呼,异口同声,那种同声令人想起了声音的主人们比国庆欢庆时还要齐心。
同时猫狗叫起来。
同时一片伸手也难见五指的黑。黑黑黑,一层一层涂抹上去的黑。我知道亲人朋友们就在身边,但却只有一种感觉能够证明他们仍存活于这世,他们没有熟悉的面目,也失去了一切具体的形状、气味、呼吸。我侧耳倾听,因而也再无法识别自己的身体,只有将两手相握,不时用手指划过面颊。
我仍存在。
但每个人都不知道夜晚除开睡觉还能做点别的什么,一切仿佛回到原始-行尸走肉般的原始,提醒居住在那一世界的人们,包括我:此处落后,此处全无活力,此处毫无锐气,此处只宜昏噩一生,此处是被遗忘的角落。而你,你也是被遗忘的一部分。
不甘吗?
不甘。
可是现在深圳已经停电了,它已经发生。
这是为什么呢?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我将这个音在内心默默念诵、拖长,直至它变形,深圳等于原始,等于极其不文明、落后,光阴荏苒,斗转星移,风水轮流转,如今到深圳,所以深圳的命运……。不可能,我摇摇头,非常的不可能,这完全没有可比性,两者一靠山一临海,政策人口资源都差异太大,但。
算了,不再想下去了,不管怎么说,总之,停电已经发生了。发生就是发生,它不可动摇,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改变,并且将来也未必不再发生。那么这究竟是偶然还是必然,停电又与我有何干连,黑暗中我一声叹息。思维到此为止吧,多想无益。
换个问题。
但想想什么才好呢。一旦决定转换方向却又觉得大脑木木钝钝,怎么催促也运转不灵,一片空白,我想,倘若有人伸手进去,那么它出来还是空空如也。这便是我,一台精密机器突然呜咽一声,再不肯稍动了,因为总有哪里出了毛病,但又不尽是,因为除开一个空荡荡的空壳之外,总还是有点别的什么仍然保持正常,这就好象凭着惯性滑行的列车一样,既然已经上了轨道,从起点到终点务必战战兢兢,坚持不懈,什么时候停下什么时候--终点站,终点站,大脑突然敲响--我冷静思考,那就是死亡,一切到此结束再没有过去也不会有未来的恐惧之源,注定要毁灭一切的刽子手。
那么,应该再换个问题,我打个冷颤,不寒而栗,一具白色的骨架躺在同样虚无的黑漆漆空间内,眼窝深陷,面容平静,因为也不得不平静。但这只是个意象,我告诉自己,然后摇摇头,周围仍然一片黑暗,曾在一本健康杂志上看到,冷颤有助于体温升高,那就再打一个,反正也无事可干,况且还可燃烧掉多余的脂肪,继续,我绷紧肌肉,咬紧牙关,再来。
一、二、三。
脖颈一阵颤抖。停下。
又一次。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倏然,房间里“刷”地一声但却又是寂然无声的大放光明,电来了,我愕然抬头,寒冷潮水一般退去,我欣然伫立于这神圣的人类文明的怀抱中。温暖,舒适,实难以言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