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在守侯中很快过去,期间老是把刘总的名片拿着手中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其实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就是不舍却放下,也没有打电话回去告知是否顺利,因为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乏陈,乏陈,只是等待,了无新意,好几次躺在床垫上兴致勃勃的拿起话筒准备拨号时却突然接到这样一个提示,沉甸甸的冰冷金属提醒道:空白,毫无内容。
我冷静思考,如果一意不顾一切拨打回去,旅途平安,勿念,我会说。不,她们一定是要问,那你打算怎么办,那时我便只能说,对不起,我还不知道,但是,请放心。但她们真的能放心吗?换我就不能。况且也不能够告诉她们我的焦虑。事实上挂念这东西一旦出现,在没有真正见到对象平平安安出现在身前时前,它便固执的在内心里扎下了根,无论我怎么说,母亲总是要担心。只属于自己的焦虑也未必就要让他人知晓,即使是亲人也应在内。
因此我没有拨电话。一盆不知从哪里来的冰水孤苦伶仃的悬停在头顶上空,我坐着看电视它就老老实实的坐在空气里看电视,我躺着它也躺着,我晃晃然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它就一刻不停的不肯松懈,夜间,我闭上眼睛,招呼它一声“喂,我要睡觉了,请别偷袭”,它倒也知书达意,通情达理,两不相犯,但是我知道,它实际也是在等待,只等电话铃一响,那边说:“抱歉。”
它便猛水出山,毫不留情的倒悬瀑布般一气倾泻下来。
浑身冰凉。
其实它也不知道什么叫留情。
但等待就是等待,无论知道还是不知道,怎么焦虑不安也全无济于事。
我独自坐在三元宾馆大厅里的沙发上,其实也称不上大厅,不过就是四张双人沙发方方正正的摆在一起时的三倍空间大小,约二十平方米左右,四面都是通道,我手拿一张当天的报纸,坐得端端正正,但其实又不甚端正,因为心态不够端正。
电话终于等到,因为刘总并没有提到那一暗语,因此那盆水也只是保持姿势,严肃巍然不肯有半点动弹。电话里刘总说将派人来接我,一切见面详谈。我顿时有些受宠若惊,也对未来抱有了更多希望,但随即又很是讨厌这种莫名其妙的奴性。
小人物,小人物,我对自己说。思考发出回声。
但随即又对自己说,无求品自高,品自高啊。同样发出回声。
刘总派来接我的人会在什么时候到,我又怎样将他认出,或许一小时,或许十分钟,如果路上塞车,我又需要再等多久,我要怎样才能讨他的欢喜,如果不成功便真的要成仁?他提到的工作又是怎样的一份工作,未来的老板如何,他为什么要请我?将如何对待?这些不招自来挥之不去的想法在脑海里翻天覆地,半点也不由意志控制,直捣得神经再也承受不过。
开始当机。大脑告诉我说。
那么,好吧,我在竖立起来的报纸后紧闭上两眼,老老实实的小息起来,呼吸,深呼吸,再次呼吸,胸部鼓动,腹部鼓动,鼻翼张开,两侧太阳穴突突地跳动,我必须保持看上去良好的精神。
厅中只有我与另一位接待小姐,她藏在高高的柜台后没有发出一点声息,她在做什么?
安静。
绝对的安静。
空山无鸟鸣,城市无人语的安静。
孤男寡女?一个成语突然跳出来,瞬间填满了思维,莫非便是如此的安静?
这么说,她是贞女,我即是禅坐老僧。
正这么想的时候,一位丽人走进来。但其实我是先听见了皮鞋后跟毫不在意的敲击着地板的脚步声,直撞击着充血的大脑,硌硌硌,我睁开眼。眼前是一双前面尖似火箭,整体宛如一只放大了许多倍的草履虫奇形鞋面,鞋面中间倒插着的艺术品便是丽人仗之横行大厅的玉脚了。一双异常岔眼的长腿藏在天蓝色嵌白边的直筒长裤内,长发飘扬。我定了定神,再次竖起手中的《深圳青年报》。
我正读到的是副刊版,标题是《女人这东西》。作者说,我不知道男人是什么东西,但女人又是什么东西,而我感觉只有这两个搞不懂的东西才构成了这个比较完美的世界。
深有同感,再看。
这世上若只有一种东西不可信任,那就是女人。你告诉她的话,她总是很快就拿去与闺中密友一起研究,然后不用多久,就连那在马路上打扫卫生的老婆婆也都清楚你左边屁股上有一颗难看死了的胎记。
再看。
山峰虽高,犹可攀登;海水虽深,还能测量,可没有人能弄清楚女人的心思是怎样。她说往东,你若真往东,她就会踹你一脚,说你不懂她。她说要往西,你若不往西,那还是一脚。就是猜谜语也得有个蛛丝马迹可寻吧,可与女人在一起,再聪明再有智慧的男人也会被折磨成白痴。男人犯错,需要绞尽脑汁找来无数个理由,可女人犯错,只需要摆出个风吹弱柳随时晕倒的架式即可。若有不知好歹者继续往下盘查,一哭二闹三上吊,女人的指甲比猫爪还要历害。
可男人还得小心谨慎打量四周,谨防义愤之士吐出口浓痰,“呸,欺负女人!还算是男人?”天哪,再不弯腰认错,女人娘家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开来,你怎么办?
怎么办?
又是哑然!
莫非作者竟是难得的男人斗士?我寻思着,再一看,笔名阴阳,倒也分不清究竟是男是女。或者忽尔是男人,忽尔又成女人,这样倒是很方便,男人女人一起做。快哉!难得人生,梦寐以求!
不能再读下去了,我镇定着告诉自己,你是来打工而不是跟女人打对台,有危害,有危害,这样的牢骚对你今后的工作肯定有危害!
但我为什么要写《誓不娶,深圳女》这样的一本书呢?
我拒绝接受。想罢便把报纸一扔。丽人尚没有上楼,正站在柜台前方,一手微微搭住台面,细声跟服务员小姐说着什么。一旁惨白的日光灯老老实实呆在人工水晶制的罩子内,仿佛惧于两位女士可能爆发的威慑,一丝光亮也不敢透出。我把目光移开。
然后再回去。
白净脸蛋的服务员小姐正发出一个笑容,抬了抬笼在鲜红面料制服内的手,这个动作她做得很是流畅,象极旗人扔手绢的模样,一根手指伸出来。丽人随即转了过来,长发再次飘动。我闭上眼。
硌-硌-硌。
又响了。空荡荡的回声从四面天花板上传过来,草履虫皮鞋再次敲打着光滑地板,她是将上楼还是走出去?我推测着,但这需要久经训练的耳力,而我恰恰欠缺。我叹了一口气,知道理论并不等于能做到。
红色火箭停下了。
“杨伟先生?”她的发音很标准,听上去有那么一种甜而不腻的感觉,丝丝屡屡的缠绕住耳廓。我借势站起来,“是我。”
开始微笑……
视线上扬。
我做着每一位男人都会做出的反应,诈作一惊,猛然抬起头,但却在突然对上一双宜嗔宜喜的明眸时砰地一声缩了回去。一时间丽人的双眼停留在我的视网膜内,不断侧立、翻身、窜上窜下,随即又放大。“是刘总让你来接我的吧。”我嗓子干涩的说着我知她知的废话。发丝轻轻垂下,女人的味道暗香涌动,黄钟大吕突然敲响。
一路沉默……
上车,然后再沉默。再次沉默。
电梯冉冉上升。
通往天堂。不不不,我其实只有现在才这样认为,踏入美特林公司,这实际上是公司董事长的领地,他是一位尊贵的伯爵先生,与另一些同为贵族的伯爵、男爵、子爵共同圈下了这片领地。采取的方式是给国王上税,出资请来一些工人,这些工人就是他的依附农了。
我曾是他的依附农,虽然我一直要至少成为一名骑士。如果说我有什么愿望,我会做一名有美德的骑士。杨伟·白洞。但是我放弃了从依附农转为骑士必需的土地。
命运命运命运命运,还有什么比这更弄人。
现在我正要去企求重拾那曾经掉头而去的身份。
“杨先生,这边请。”丽人说。
“劳烦。”我保持着礼貌应答。
沿着铺垫着厚质红色地毯的走廊我挺直了身板尾随前面飘拂的长发踏动了内心久违不再想到的节奏。古老的欧洲大地,一位衣衫褴褛的苦修士终于耐不住一头钻出了他的修道院,太阳光洒下,田地里的番薯叶一排排欢呼着向他翩翩起舞,远处城镇上空袅袅的炊烟,飞驰的骏马。
但是没有太阳。我思想着回溯往事,我的出场应是配有眼下柔和的灯光,对面一张宽大的办公桌,桌后坐一位庄严绅士。其实也不知道庄不庄严,只是自己一定是觉得庄严。“好了,杨先生,请把这份文件签下。”他说。
我颤抖着签下。
“欢迎你成为本公司的一员。”他微笑。
我微笑,再跟他握手。
我成功了!现在我是一名依附农!转身而去,半笑半迷茫。
然后我会将每月薪水的大部寄给母亲与新婚的妻子,这对生活有益。善良的妻子会把其中一部分偷偷存起来,托人去省城购买必须的什物,然后一一分给她的学生。然后她会笑得很甜蜜,而我在阅读到她的来信时我也得到安慰。
我感觉幸福。无限满足。
那么,好吧。我停下来,最后一次检视情绪,抬腿行过丽人小姐身侧,跨进眼前那道漆成朱红的大门。
但它毫无审美艺术。我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