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许养成了自己做并且按时吃早饭的好习惯。
今天天气很好,灵感一来,她在电脑边断断续续写了半天。手机放在一边,叮叮两声。
她看也不看地摸过来,漫不经心地点开,突地,脑中一根细弱的弦断掉,呼吸自己都听得清晰。
铅笔绘的图,桌子形状,卧室结构,窗的位置。
是家。邢殊没有配文字,微博就更了这么一张图。
这一刻,容许不清楚是什么感觉,什么反应,自己拇指无意识地点了个赞,发现那点红色才又迅速点回来。
她想,是什么感觉呢?大概是饿了吧。
饿得某个地方空落落的,半天也不能静下来,总感觉乱七八糟的,双眼盯着屏幕出神。
始终无措,她翻到通讯录,拨电话给葭葭。窗外景物静置,她坐得端端的,望着那里,手机举在耳边。
她说:“葭葭,如果你喜欢的人要结婚了你会怎么办?”问时没感觉,问完随即一呆,这什么问题?
葭葭为难道:“这个不好回答,要和他结婚的人本来就是我,这个没有代入感啊。”还是帮她想,“这种事不能等的,如果男女主本来就是有感情的,当然要找对方说清楚啊,要勇敢一点,为自己争取幸福什么的,不能胡思乱想,不能退缩也不能激动,应该是这样吧。”
她不是问小说的事,但容许自己也不知道想问什么,等了一会儿才似有所悟地拖长声音:“哦——”
“还有问题吗?没有那我挂了啊。”
容许握紧了手机,嘴唇张合好几次,最后,还是低低地说:“好。”
去倒水来喝,手机设的是静音,在身后一闪一闪,她没看见。
回来,慢慢坐进沙发,捧着杯子出神。
门被敲了三下,有人开门进来,她猛地抬头望去,手一颤,水从杯沿洒出来,浸到深色的毛毯里,看不出痕迹。
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只穿件薄毛衣有邢殊这样好看。他做了很多饼干,整整两盒,比以前的都大。
把它们放她茶几上,他站那里低头看着她,解释说:“明天我有个差要出,可能要下礼拜回来。”意思是把这些做好先留给她。
像拿错了剧本,她除了点头之外不知道怎么面对。再想了想,有了动作,她缓缓站起来,扶着助行器,笑得眼睛添满了光。
“我刚刚就琢磨着什么时候做一顿饭给你吃,正好趁现在,邢老师你明天出差,我给你煮碗面就当践行,你说好不好?”
邢殊的双眼默默对着她的。她一定不知道,她真正心情轻松的时候眼睛是乌黑的,不会聚起现在这么多亮光。
半晌,他点头:“好。”
容许嗯了一声,然后转身往厨房去,却被他大步上来拉住了手臂,力道很小,又很快松开。
“你坐着,我去。”
她连忙摇头,不同意:“不,不行,是我说了要给你践行的啊。”
他却一把将她带回沙发上坐下,垂眸像是安慰:“不用在意,我也从来没有给别人煮过面。”这一句话,在容许耳边回响。
她重新扶上助行器,扒着门框看他。他的声音比以前更低沉,更好听。
第一次遇见他,早得像是已经过了一辈子。
那是她从植物人苏醒过来的第二年,十三岁,在她转到秦海医院的某一天。
那一天天空澄澈,阳光毫无顾忌漫天铺地,照射白色的建筑、白色的墙壁,墙角枝条上冒出的一朵不在季节的花也无处可躲。
父母在上班,弟弟被暂托付到小姨家,她一个人在病房,坐窗边光线斜射的角落,看请妈妈帮她买来的书。
“时日已过,命亦随减,如水少鱼,斯有何乐?”
容许偷偷离开病房。
住院部后面衔着一大片草坪,绿意涌动,青草的气息漫漫而来。
树丛窸窸窣窣,她滞了一会,其实不过是风过草地,只是声音听在耳朵里有点敏感。
她把助行器扔在一边,坐到摇曳的树丛后面,头顶漏下细碎的光线,植物明明暗暗。
像草根被压断的声音浅浅而近,她依然抱着手臂,目光空空落在前方。
直到五月的淡淡樱桃香若有若无萦绕,感觉眼前忽然长了一棵大树,她眨眨眼,慢慢扬起脸。
“在这里做什么?”
是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眼神专注地对着她,她都忘了挪开视线。她不说话。
他蹲下来,视线与她齐平。“是不是很久没晒过太阳了?”
这是个纯粹的疑问句,她点了点头。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然后一只手在浅灰色外套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两颗糖果。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就那么看着他。
他把糖果放进她手里:“本来是要给我妹妹的,既然先遇见你,就给你吧。”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顶,轻得她几乎感觉不到,实实在在的温暖却逐渐蔓延全身。
“要做个勇敢的人啊。”
人间最美的五月,依然有花绽枝头,清风夹草香,一切深深浅浅的褶皱都被抚平。如果摊开手,一定可以看见掌心的印迹。
护士找到她,他的身影在一栋小白房消失,她被小心地扶起,护士温柔地对她说:“回去吧。”
病房门口,她犹豫了一会,轻声问:“姐姐,你看见刚刚那个哥哥了吗?他是谁?”
“他啊?是我们医院邢医生的儿子。”
她在床边坐下,护士帮她把腿放上去,她自己扯过被子来盖上。“他家住医院啊?”
护士笑着摸她的头发:“当然不是,我只知道,邢医生是延州人,他们家很远呢。”
不知道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大概是记性很好。
葭葭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相信他。
她为什么这么相信他?
她的人生曾经灰暗似沼泽,走一步都像要沉落。他是突如其来的一道光。
她一直想,如果能再遇见他,她想把世上最美好的东西都给他。
她想告诉他,曾经在秦海医院,他对一个女孩子说,让她做个勇敢的人,那个女孩子,她现在在他身边。
但其实什么都不必说。也许以后,都不用说了。
定定望着他的背影。
突然明白,原来世上真的有像伸手一样简单,却做不到的事。
比如此刻,她想从后面给他一个拥抱,很想很想,但她不能。
面条捞起来,放进盛汤的碗里,他把两碗都端出来,一张小方桌,她坐到他对面。
原来是真的饿了,一碗面被她吃得干干净净,汤都全部喝掉了。
她咬了咬下唇,看着他笑,做个饿死鬼被满足的表情:“真好吃。”
“还要吗?”
“不要了,够了。”
她把筷子摆在碗上挪,目光看着其他地方。“邢老师,你把钥匙还我吧。”
他听见后,看着她,眼神却冷了几分。
她有点懵,接着说:“……我可能不会在这住了。”
他说:“为什么?”
她垂眼,声音闷闷:“反正应该是不会了。”
也许已经够了吧,她能做什么呢?她再待下去就真的还不清了啊,谁要他这么万能。
有好半天的沉默。
邢殊起身去洗碗,没再说什么。
他快走时,她帮忙把他的衣服递过去,一枚钥匙被他从里面拿出来,他顿了顿,忽然问:“你要搬走的话,会去哪里?”
容许想了想:“应该会远一些,看情况吧,如果有合适的地方,也许还在延州。”后者其实几乎不可能。
他眼里浮现了点笑意,一手搭着衣服,把钥匙放她手心,神情莫测:“我可以帮你找房子,你继续住这里,等我下个礼拜回来,可以吗?”
她不觉说出口:“又是你帮我……啊,好啊。”邢老师你这么贴心,我真的会变成懒虫的啊!
他点点头:“很听话。我走了。”转身,迈步,悠然离开。
葭葭知道她要搬走时吓了一跳,本子差点扯破了,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好好的为什么搬家啊?你搬哪儿去?”
容许痛苦地扶额:“葭葭,其实我对你隐瞒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葭葭受到了打击,声音颤抖:“你其实是男的?”
“……男你个头啊。”不跟她演了,容许把事情仔仔细细说给她听。
听完,葭葭的眼神都变了,十足的调侃,昂起下巴,伸食指点她的额头:“诶呀呀,许许姐姐,看不出来啊,写字的觉悟真高,拖这么多年还能碰上还能把人锁着,早知道我应该向你请教啊。”
什么话!容许捂着额头,眼睛躲躲闪闪瞧着她,小心翼翼:“你生气了吗?”
葭葭手一摆:“我生什么气啊!”手一僵,她皱眉,“不对,你不需要搬走啊,好不容易遇到了还走做什么?你们这么不容易,顺其自然就好了啊。”
容许低头,觉得不自在,小声道:“什么顺其自然啊你别那么说,没有的事,他不是随随便便的一个人。”
“邢殊要帮你找房子,你觉得他会找到哪里?”
摇头:“我怎么知道?反正不会有什么问题就是了,顺其自然吧。”
葭葭:“……”她看着她,像看着矛与盾,然而容许没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