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登基,母后理政,这便是如今大宋面临的局面。
赵恒临终之前,以遗诏的形式,确认了皇太后权兼处分军国事的权力,但这毕竟并非常制。
皇太后居于深宫之中,并不能直接和朝臣接触。
所以,这份权力到底以什么样的形式来行使,便成了这段时间宰执重臣们商议的重点。
事实上,这也是刘娥和这些宰执大臣答应赵祯守孝二十七日的最大原因。
权力交接的时候,最容易出乱子。
虽然说遗诏已经公布天下,但是,皇太后理政的具体流程,还有诸多细节需要商榷。
这种情况下,如果赵祯这个嗣君任性争权的话,那么,局面会很尴尬。
这一点,赵祯自然也明白。
而且,他更明白的是,眼下的状况,他根本就不可能跟刘娥争夺任何的权力。
不仅仅是因为那份公告天下的遗制,更是因为,如今的满朝上下,宫内宫外,说一句都是刘娥的人或许有些过分,但她早已经牢牢掌控了局势,却是毫不夸张。
“回官家的话,的确还未有结论,据说,丁相公和王参政两位争的厉害,谁也不肯让谁,便各自送了札子进宫,请太后娘娘决断。”
刚刚进来禀报的宦官躬了躬身子,张口答道。
赵祯瞥了他一眼,心中却不由叹了口气。
这二十多天下来,他早已经根据原身的记忆,将朝中局势和宫内的状况,探了个七七八八。
除此之外,关于如今的宰辅团队,他也单独从另一份记忆当中,将有关他们的事情抽了出来,如今也消化的差不多了。
但是,也正因如此,他才明白,自己面临的局面有多糟糕。
他的那位便宜老爹赵恒,虽然在国政上不怎么出色,但是,帝王心术一道,却颇有心得。
此前数年的朝局当中,赵恒都秉持着异论相搅的原则,一方面扶持刘娥帮他理政,提拔丁谓等人上位,另一方面,也纵容默许着支持太子的寇准一党与刘娥抗衡。
应该说,这个平衡赵恒一直维持的很好,但可惜的是,这种党争式的平衡注定是脆弱的。
因为双方在长久的斗争当中,已经结下了不可化解的矛盾,所以闹到最后,必然会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这一天来的很快。
大约一年半以前,赵恒病重,时常昏迷不醒。
为了避免刘娥趁机掌握朝政,对其发难,寇准率先出手,秘密觐见赵恒,请以太子监国。
在得到允准之后,又立刻命翰林学士杨亿草拟制书,准备第二天朝会上宣布。
然而,消息很快泄露。
丁谓得知此事后,联合曹利用一同进宫,重新说服赵恒,不仅追回了制书,而且,还反过来诬陷寇准有不轨之意,以此为由,要求罢免寇准。
于是,在第二天的朝会上,寇准本以为翰林学士要宣读的制书是命太子监国,结果,却等来了一份罢黜他的诏命。
寇准既被罢相,丁谓升任首相,便开始对寇准一党以各种理由进行报复。
在此状况下,和寇准素来关系亲近的入内副都知,勾当左右春坊事周怀政,因担忧同被丁谓报复,策动了一次政变,打算强行拥立太子监国,罢黜丁谓。
可惜,这一次还没动手,就被人告了密。
主谋周怀政被诛,相关参与者被流放,寇准因此受到牵连,被赶出京城,彻底失势。
随后,在刘娥的支持下,丁谓以周怀政之事为由,将寇准一党一网打尽,全都贬黜出京。
刘娥也因此扫除了最大的政敌,彻底掌握了朝政。
这场斗争以寇准被逐落幕,但最大的输家除了寇准之外,却还有赵祯这个皇太子。
寇准一党,原本就是为了制衡刘娥而存在。
所以,当时太子一系的官员,理所当然的就和寇准走到了一起。
如今寇准倒台,他们也因此被牵连,包括当时已经官至次相,在朝中坚定支持赵祯的李迪,也一同被逐出京师。
至此,赵祯在朝堂上所有可以信任的人,被一扫而空。
更要命的是,策划政变的主谋周怀政,是一直侍奉赵祯的内侍。
虽然说,这次事件并没有对赵祯本人产生实质性的影响。
但是,随着周怀政一同被诛杀,流放的,还有近乎所有陪伴赵祯长大的内侍宫人。
换句话说,自那个时候起,赵祯无论是在朝廷上,还是在太子宫中,都没有了任何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现如今,他身边的内侍,也就是站在他身旁的这两位,一个名叫刘从愿,是负责处理日常事务,传谕宣命的内殿承制。
另一个名叫史崇信,贴身跟随,保护他的安全的内殿崇班,算是他身边最亲近的内侍。
可是,这两个人,却都是在周怀政被逐之后,刘娥派过来的。
虽然说用着还算顺手,平素也十分恭敬,但是,赵祯心里非常明白,他们的主子不是自己,而是刘娥。
除此之外,在他身边每日贴身跟随的宫人当中,有六名女官专门负责记录他的言行举止,写好后交付史馆留存。
这些记录原是用来修撰起居注的,但是,在如今的状况下,却最终都会送到刘娥的面前。
所以说,无论是太子还是官家,对于现在的赵祯来说,其实并无区别
因为,这座宫城,乃至是如今的大宋,实际的掌控者,就是刘娥!
坐上肩舆,赵祯便朝着刘娥如今所居的崇徽殿而去。
原本刘娥的寝殿是作为皇后正殿的坤宁殿,但是,如今她已被尊为皇太后,自然不适合继续住在原处。
因此,她早早的就搬到了坤宁殿旁的崇徽殿。
宫灯明亮而柔和,赵祯在殿前下了肩舆。
夜间的寒凉,让他不由自主的裹了裹衣袍。
殿中有女官趋步而出,屈膝为礼,随后,引着赵祯往里去,很快,便到了内殿当中。
进了殿门,赵祯抬眼看去,便见得面前摆着一张红木圆桌,上头有几个精致的冷盘和点心,还有一盏茶壶。
桌旁,刘娥穿着素净的窄袖褙子,头发简单的用玉簪挽髻束起。
在她的对面,有一个装束差不多的女子,二人正坐在一起说话。
见此状况,赵祯步伐快了几分,来到近前,道。
“给大娘娘,小娘娘请安!”
坐在刘娥对面的女子,听到赵祯的声音,立刻便转头起身,眼中满满的都是慈爱。
随后,她紧着上前两步,伸手将赵祯扶起来,道。
“不必多礼,快些坐下,让小娘娘好好看看你”
赵祯看了一眼刘娥,见对方也含笑对他点头,于是,这才拱了拱手,依言坐下。
与此同时,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同样在上下打量他的女子,很快也辨认出对方的身份。
杨淑妃又或者,现在该称为杨太妃,刘娥在宫中最好的姐妹,也是赵祯的养母。
“这些日子没见,怎么清减了这么多”
和刘娥对赵祯更多的出于政治考虑的管束抚育不同,杨太妃性格柔婉,在宫中多年都无所出。
虽然当初是因为刘娥无暇时时陪着赵祯,才托她来抚养,可这并不影响,杨太妃将所有的母爱都倾注在赵祯的身上。
如果说,在赵祯的成长经历当中,刘娥扮演的是严父的角色,那么,杨太妃就是一个纯粹的慈母。
至于赵祯的某个亲爹嗯,在原身的记忆里,他每年有一大半的时间在搞东祀西封,剩下一小半的时间在生病,真正和赵祯相处的时间,实在是少得可怜。
仔细的打量了赵祯一番,杨太妃的脸上满是心疼。
不知不觉间,她的眼中甚至开始闪着泪花,口气也带上了一丝埋怨。
“我早就跟太后娘娘说,不该答应你的,那灵堂里头那般苦寒,待了这么多天,看看这脸色憔悴的”
这种话,满宫上下也就杨太妃敢在刘娥的面前说了。
相对于杨太妃此刻的激动,刘娥倒是沉静的多,笑道。
“官家对先帝一片孝心,自请守满二十七日丧服,如今宫内宫外,皆是赞颂官家纯孝之言,大臣们都说,有此君上,实乃社稷之福也。”
闻听此言,杨太妃这才住了口,她只是心疼赵祯,但并非不识大体,既然涉及到朝堂,她不便多言。
于是,拿手帕擦了擦泪,杨太妃便伸手示意了一下宫人上菜,道。
“也罢,守丧之事已了,接下来的日子,可得好好养着”
杨太妃一边指挥着宫人一盘盘的往桌上端菜,一边时不时的还给赵祯夹上几筷子,又继续开口,对赵祯道。
“这些日子,你要守孝,吃的都是些薄粥疏食,如今虽然除服,却不敢骤然进太过油腻之物,所以只命人做了些温补的药膳,你先养养脾胃,过些日子养好了,小娘娘再给你做最爱吃的蜜饯果子。”
眼瞧着自己面前的碟子没过片刻便已经满满当当,赵祯心中感到一阵温暖的同时,脸上却不由露出一丝苦笑,道。
“小娘娘,够了,够了吃不下这么多”
见此状况,刘娥也笑着道。
“杨妹妹,明日官家还要坐朝,晚间不宜太饱,万一明日闹了肚子,才是在群臣面前出笑话呢。”
“对了,还有那蜜饯果子,御医早就说过,吃多了会生痰,官家年纪还小,不能多吃”
听着刘娥苦口婆心的嘱咐,杨太妃偏了偏头,显然是听了很多遍了,于是立马道。
“太后娘娘说的是,妾知道了”
听到这敷衍的口气,刘娥就知道她压根没听进去,心中除了无奈,也没有别的办法自己这个姐妹什么都好,就是对孩子,过分溺爱了些。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初她之所以放心的把赵祯交给杨太妃照顾,看重的也就是这份全心全意。
和这份心意相比,稍稍有些溺爱,也就不算什么了。
这副场景,显然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赵祯坐在一旁,看着刘娥和杨太妃宛如寻常家人一般拌嘴,心中也不由生出一丝温馨之意。
许是真的因为明日要坐朝,所以,刘娥的确对赵祯看的很紧,估摸着他吃了个七八分饱,便命宫人将膳食都撤了下去。
见此状况,杨太妃稍一犹豫,也站了起来,道。
“天色晚了,明日官家有朝会,想必太后娘娘还要话要交代官家,妾就不多待了,等过几日,朝局平稳下来,妾再过来看官家。”
随着杨太妃告辞离开,赵祯也打起了精神。
温馨的家庭聚会结束,那么接下来,自然就该谈正事了。
果不其然,带着赵祯来到正殿坐下,刘娥便从面前的案上拿出两份札子,命人递了过来。
“这些日子,官家虽在灵堂守孝,朝中的政务却不能停,先皇临终前,让大娘娘和你一同处分政务,但具体如何做,宰执大臣们提了两个法子,到底选哪个,大娘娘想和你商议一下。”
赵祯点了点头,接过札子,便细细看了起来。
后宫之人不能直接和朝臣见面,这是规矩。
所谓垂帘听政,也只是笼统的说法,政务处理的具体流程,牵扯到方方面面,自然要细细确定。
之前拟制的时候,虽然王曾坚持写成,皇太后权兼处分军国事,但那是给未来还政做准备。
就当下而言,是否有权字,影响并不大。
实际状况就是,朝廷政务不论大小,悉由刘娥决断。
这一点,包括宰执大臣在内的朝堂众臣,也基本上都是认可的。
眼前的这两份札子,一份来自于参知政事王曾,另一份来自于宰相丁谓。
王曾的方案,按照急迫程度将政务分为两类。
若有急务,则立召宰执大臣觐见商议,若无急务,则每隔五日,太后和皇帝共同御殿垂帘,接见宰执大臣,决断诸事。
而丁谓则主张,将政务按照重要与否分类。
若有军国重事,则立召宰执大臣共同商议,若无军国重事,则每个月的朔日和望日,也就是初一十五,由太后和皇帝共同御殿,接见宰执大臣。
这两个方案,看似没有太大的差别,但是实则却不然。
因为不管是王曾方案中的急务,还是丁谓方案中的军国重事,在整个朝务当中的占比,都是非常少的。
王曾的方案之所以要定为五日一次听政,其用意就在于,将除了急务之外的所有政务,都交由听政时来决断。
与之相反,丁谓的方案,将听政的频次定为朔望两日,实际上是在虚化听政决事的作用。
一个月两次的听政,必然无法处理庞大的政务。
这种状况下,非军国重事,也就是大多数政务的处理流程,便是中书拟定处理意见,交由宫中画可,取旨后施行
又或者更直白的说,方案二其实就是大多数的事务,都交给宰相丁谓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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