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笑话。他不签,维娜家纺的继承权,全部落入文致千手中。
他签呢?就要接受父亲订下的挑战,面对一场残酷游戏。
父亲什么意思?明明说好给他的东西,为什么还要通过挑战才能宣布归属权。
就像一个小孩子,本来有一堆玩具。可是某一天,大人突然说,来,你和弟弟来一场比赛。
赢的人才能获得玩具,输的人只能看着别人玩。
可是,那些玩具难道不是本来就属于他吗?
太可笑了。他反反复复低声咒骂,却只能咬牙切齿说,“把笔给我。”
潦草的字迹,仿佛一头桀骜的兽。
林律师接过合同,露出一个客套笑容,“既然第一步流程已走完,不出一个月,薛先生将会以律师函形式,收到薛老先生的正式挑战邀请书,上面有全套目标执行计划,还望薛先生配合。”
他左一个薛先生,右一个薛老先生,喊得客气又不得罪人。
薛意洛想象着父亲此刻,坐在温哥华总部另一家家纺集团董事席,草拟着计划的气定神闲。他皱着眉,只觉得一切可笑。
他一个越洋视频就能解决的事,却非要让律师来下正式书面合同与公文函。
据说这样才能“一切承受法律效应”。
房里不知何时空了,阿姨在外面收拾打扫。
偶然传来杯碗的声音,书房愈发寂静得可怕。
薛意洛拧着头发,碎发从指间散落。他心里仿佛被掏空,刚回这个城市时,一个人租房买醉的痛苦又回来了。
只要父亲一句话,他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帝国,又会分崩离析。
可是这一次,不会再有人来敲门,说邻居先生,你实在太吵了。
薛意洛翻到手机号码,想了想,终究没有拨打。
*
瓢泼的大雨,肃穆的人群。
黑压压的人群,全站在灵堂里。牧师在念念有词,祝福死者安息,生者释怀。
生者……有谁会介意呢?
陆思微站在倒数第二排,低着头只看自己脚趾。她今天穿了一件黑白相间的大衣,鞋子是黑色高跟鞋。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柄气势汹汹的利剑。她瞥了一眼前排,妹妹陆思可一身白色长裙,青春得不行。
陆思微一开始弄不懂,姑妈是怎么冒出这么多亲戚来的,仿佛沾点亲带点故的人,全来齐了。
听到牧师念完悼词,她又弄不懂了,到底谁会介意姑妈的死亡,耿耿于怀呢。
姑妈西幻又中式的大宅花园里,非洲式样的奇怪雕塑又站满了一排。
秋千上并排坐着的陆思微与姑妈,彼此说话时仿佛穿越了时空。
她是懂姑妈的,只有她才懂。
陆思微一直这么想。
听牧师诉说姑妈在教堂如何积极信教活跃时,她才知道,她仍然不懂。
姑妈是有信仰的,她一个人住着空旷的大宅子,却并不孤单。
她有满腔满怀的爱,那爱只给信徒与神灵。她独自对着黑暗祈祷,相信有人在亿万星光外点头,并倾听微笑。
陆思微垂着眸子,努力克制自己心里翻涌上来的悲哀。
她一直觉得姑妈可怜,如果不是为了觊觎她的遗产,谁会这么热络在她晚年去看她,在她死后来追悼。
听到唱诗班的圣歌缓缓响起,她才觉得自己完全误会了。
姑妈并不需要怜悯与同情,自她揣着一张薄薄的纸币,在香港打拼开始,她就很清楚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
二八原则也好,黄金定律也罢。她只想做“二”,不想做“八”。
她心里满满当当,谁也不亏欠。
送葬的浩荡人群,牧师走在最前面。
纯白色棺材板上,是一个鲜艳十字架。仿佛油漆尚未晾干。
人们低头默哀,眼睛又全盯在十字架上。棺材板似乎是楠木的,刷上了白漆,十字架洒满了银粉。
她生前的奢华,仿佛全被一双双眼睛给嗅了出来。
陆思微跟着人群,一路往外走。她又瞥见可可的侧脸,脸上不是哀泣,也不是悲伤。
可可也飞速看了她一眼,眼神软软的,却充满了讽刺的利刃。
陆思微心底冷笑一下,想来陆思可与她算是彻底摊牌了。
律师来宣读遗嘱时,整个大家庭都爆炸了。
昂贵庄园与全套家具都送给陆思可,因为她一直抽时间去看姑妈,陪姑妈聊天散心。
恒乐风投公司全部股份留给陆思微,因为答应过陆思微的“二八之约”。
震惊的,吃惊的,惊讶的。
陆思微扫到各式各样的惊讶表情,不同的脸,不同的惊讶,眉毛鼻子嘴巴似乎都按错了地方。
她知道“二八之约”是什么,她也隐隐约约听姑妈透露过,她早前投资打拼,输了又东山再起,握有一个金融公司的大量原始资本。姑妈甚至暗示过,将来会有陆思微一展拳脚的时刻。
这暗示,让陆思微怦然心动,又不敢细想。
彼时,陆思可蜷缩在沙发里,一副受伤模样。
舅舅、舅妈全气势汹汹在吼陆思微,说她无耻,说她不要脸。
“我们可可哪比得上陆思微会讨老人家欢心啊,居然股份全留给你!你这张嘴,真是有够伶牙俐齿的!脸皮也是够厚的!”
虽然陆思微听来毫无逻辑,这伶牙俐齿与脸皮厚到底是怎么牵扯到一起的。
彼时的陆思微只是上前两步,俯身看向可可。
陆思可躲得更厉害,头埋得更深,像一只鸵鸟。
“可可,记得上次问你,你说好久都不去看姑妈了。为啥遗嘱上却说,你是每周按时去看?”
她问,声音不高,却质问得十足十。
“可可,你也学会骗人了?”陆思微追问一句,语气全是疑惑。
仿佛她不懂,好好一个呆萌可爱的妹妹,怎么就学会了毫无掩饰的欺骗。
陆思可的声音从手臂下钻出来,闷闷的,低沉的。
“对不起,姐姐。”
彼时的陆思可尚有愧疚,彼时的陆思微还会生气的指责。
陆思微说,她气的不是姑妈把庄园留给陆思可,她气的是陆思可的小心思。只要陆思可喜欢,她完全可以把股份也送她。一半也好,全部也好,只要陆思可摊开来说一句。
“呐,下周一起去看姑妈吧。”
雨愈来愈大,黑伞一顶一顶撑开,仿佛一个个巨大的伞花。
送葬的队伍被步步紧跟,沉默的哭泣声越来越响。那是走在队伍最后的老女人们在哭泣,全是舅舅舅妈雇来的。
陆思微听到啜泣声,是身边的妈妈在感伤。年纪大了,都只怕下一个是自己。
物伤其类的痛,岁月流逝的哭。
她握紧妈妈的手,雨伞倾斜了,水全灌到脖子里。冰凉的水灌过脖子,她压抑已久的伤心,一下子全爆发出来。于是她听见自己哭了,为了某个下午花园秋千上姑妈未曾说完的下半句话。
而走在前面的陆思可,隔了几个人,雨幕中看不真切她的眼睛。
也许是红的,也许是干的。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陆思微知道,可可恨她。
那个被拆穿了年幼可可,一夜之间长大了。
就像这个紧紧握着妈妈手的陆思微,在探望文致千又被薛意洛摊牌时,一夜之间无可避免地长大了。
年少纯真,统统死去的那种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