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内很寂静。隔着薄薄门板,传来美人的歌声。樱花短暂,花期不再。
美人唱得悠扬委婉,尾音拖得太长,歌词倒听不清。
陆思微反反复复,只听出这一句。
花期不再。
她本来正襟危坐,此时揉揉脚踝。这般装腔作势吃饭,委实太累。
她冲对面这人笑一下,刚才的矜持害羞全没了,直接冲他大大咧咧问,“薛意洛,我们别绕圈子了。这些风雅场所,我来不起,也吃不惯。您老直接告诉我,愿不愿意帮我?董事会那帮人,分分钟等我滚出去。你呢?”
她望定他,“你能帮我么?你又能帮我多少?”
明明是恳求的话,却被她问出挑衅语气来。
薛意洛摇摇头,说她坐没坐相,又好整以暇夹了一筷子秋刀鱼,喂她。
她张了嘴,再次含住鱼肉。鱼尾上全是刺,他都未有替她剔除。她咽了下,连肉带刺全囫囵吞了下去。
言语上唇枪舌战,分明在争执。
可动作上,两人却是再暧昧也不能。气氛暖和,纸样风灯明明灭灭。
薛意洛这才说到正题。
“我自然尽力。你又愿意给我看多少公司财务,最新企划,整体结构?”他声音懒懒的,眼眸中含着好笑,“依你的性子,大概连恒乐风投的门都不想让我踏进吧?却要我帮你……”
尾句故意放低了声音,听来心酸。
陆思微听懂了,这是欲擒故纵的把戏。
不过么,激将法对她失效。她抚平裙角下摆,重新安安分分做好,稳稳当当拿起筷子,好好吃饭。
“我想想,”她直说,又低了头对付秋刀鱼,柠檬汁挤了一手,“吃完了再说。”
两人不再言语,都拿着筷子细心对付定食。
灯光下,陆思微低头的样子分外温婉。面上被风灯照得雪白,脖子露出一截肤色。
薛意洛也不好盯着看,但只是瞥了几眼,已是眼色不对。
陆思微仔细吃完,心中也堪堪有了计较。
刚一抬头,想分析方案,却看他眼神略微异样。
“想什么呢?”她笑。
“想今晚我们去哪儿?”他说,也不拿话胡诌,照直说了。
“来和屋吃饭啊,”陆思微反问,才觉得不对。
薛意洛已经飞快接口,“我说,吃完饭去哪儿。”
陆思微说,当然回家了。又补了一句,各回各家。
她拿牙签剔牙,又觉得姿势不雅,索性搁下牙签,又正襟危坐起来。一副我们聊聊正事的神态。
“你要我帮你,你给我什么呢?”薛意洛问。他问得理所当然,仿佛这句一开场就该问。
他甚至起身,步到陆思微身后,俯下.身按住她的肩膀,轻轻贴在她耳边问。
一模一样的话,这次却问得十分暧昧。
陆思微,你要我帮你,你给我什么呢?
陆思微脸红了,她被薛意洛逼过两次。一次在维娜家纺的会议室,一次在文致千家里。每次她都被他弄得呼吸困难,手足无措。末了都是矮了身子,靠着墙一寸寸蹲在地上。
“陆思微,你喜欢我么?”他凑近她,接着问。呼吸声将她脖子后吹得温热。
她不敢动,双手仍然搁在膝盖上,整个脖子僵直,只怕稍微一侧身就会碰上他的唇。他按在肩膀上的手,温柔又微微使劲。
明明是在威逼利诱,可是比起文致千某次加班时强吻她,薛意洛来逼迫都是从容不迫的。
仿佛她才是急着要闯入小笼子中的兔子。
陆思微愣了很久,才苦笑着摇头。
“你落魄时做我邻居时,我喜欢过。你在维娜家纺时,我也喜欢过。”
“可惜,后来文致千比你先一步,我一颗心全在他身上了。”
“谁知他是在演戏。”
薛意洛听她说完,神色纹丝不动。只在听她提到文致千三个字时,手略微动了一下。
“如果我说,今晚要你陪我呢?”他声音清脆,这句话被他说得很干净。
仿佛只是陪他去逛街。
陆思微深呼吸一口气。
她早该知道的。她想。
外面舞姬跳舞的声音也小了,音乐渐渐奚落,掌声响起来又轻下去。日语感谢声传来。
然后是沙扬娜拉。
风灯在头顶晃着,蜡烛摇摇欲坠。一圈圈光线下,有飞蛾绕着纸灯打转。飞蛾灰扑扑的,看上去很脏。
陆思微抬眸,望着飞蛾,又望望风灯。
她想她毫无选择。
“我会说,好呀。”她答。
她也不绕弯子,他抛来一个假设句,她回一个假设。
毕竟,他说如果。
“真是的,”他手指点上她额头,一副恨恨样,“你思忖时的眼神,你可知是什么颜色?”
什么颜色?陆思微一愣。她被一双手禁锢又突然解脱,肩膀一下子微晃,只说黑色?
眼眸不是黑色,难道是蓝的?
“简直是绝望。”薛意洛回到位置上,随手拎起一只瓷碟,啪啦一声摔碎在桌角。
外面立即有侍女问,要帮忙么。
薛意洛冷冷回一句,不劳费心。
女人声音立即轻了,说抱歉。然后是踢踢踏踏走远的声音。
薛意洛一副不耐烦模样,随手将桌上的碗碟轮流打碎。他把瓷碗一个接一个砸下来,叮铃哐啷好不悦耳。
他倒也不是真的生气了,只是一副无赖少爷在玩的样子。每一个瓷碗,都是同一条直线坠落。
他声音也带着笑意。
“安公子说得没错。时差时,我和他们一帮子纨绔子弟可没有区别。”
“要说区别么,”他手上停了下,似乎想到有意思的事,“大概是我比他们玩得都大吧。”
“赌的时候呢,我赌注下得大,喝的酒也比他们烈,每次去酒吧或者华人开的ktv,我的鬼点子也最多。“
案几上的碗,砸得差不多了。
薛意洛眼神微醉,说了很多那里的趣闻。陆思微听下来,他的确比安公子会玩很多。
纸醉金迷,朝不思夕。
“我们被各自父亲召回后,又被闲置。每个父亲都各自有计较,突然分股权给我们,只是为了应付董事会。
突然给的,自然也能突然收回。安公子到现在都是个挂名董事,既无股份,又无实权。我刚回来时也是一样。我不过是母亲与姨太太们斗争的筹码。”
他抬了下眼眸,桌上全是破碎瓷片,有些粘到他袖子上。
他只是小心拈开,仿佛刚才砸碗的是另一个人。
“如果不是你劝我,我大概会在廉价出租屋……自杀。”
他一直是调侃口吻,说到这句时才有了黯然神色。
“病例报告上,肺炎其实本非大病。只是我当时一心求死,病例报告只是最后一根稻草。”
“你却救了我。”他说,“第一次见面时,我因为厌世,如此挖苦你讨厌你。你却不惜以死来救我。当时的你,对我宛如光。这世界上微细的晨光。虽然只是微凉,却足够温暖我。”
很温暖的感激之词,被他说得却不是滋味。
陆思微听着难受。这些话来得太晚,也太不对场合。
陆思微总觉得他这般掏心掏肺地煽情,必定不安好心。
“大概文致千要你上.床,你立即点头了是么?”他冷笑,“刚才我只是试探你。看你绝望的样子,我都不忍。”
他说不忍,面上却并无不忍之色。只听他冷冷接口,“本来么,我会等你。但现在呢。”
但现在呢。
陆思微心跳快了,未说出口的下半句,昭然若揭。
她迎上他目光,笑着说,“既然薛总有心,我当然奉陪。”
说得滴水不漏,宛如生意场上最公平的买卖。连她脸上的笑容也是打包贩卖的,热络又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