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晏殊
月华如水。
一辆豪不起眼的四轮马车飞驰在宁晋交界的官道上。
车内,一青衣女子独坐灯下,闷闷地挑玩着烛芯,簪着橙色山茶的随云髻略有些松散,原本粉团似的娃娃脸拉了长长的影子映在精雕细琢的车厢上。
“水……水……”
榻上忽然传来女子虚弱的声音。侍女忙扣了茶杯,跪倒榻前出声询问:“小姐,你醒了?小姐?”
被称作小姐的女子躺在上等丝绸围就的檀香榻上,面色苍白,容颜消瘦,一看便是久病之躯。
侍女轻轻凑到女子嘴边,隐约听到“水……水……”,她忙又转身至几案前。壶中一直温着热水,侍女试了试水温合适,回身将榻上的女子轻轻扶起,小心地伺候她饮下。
“小姐,您慢些。”
女子连饮几口,似恢复了些力气。她缓缓地睁开双眼,目光暗淡,令人不由心生怜惜。无力地看了看四周,秀眉微微皱起,像是遇到了什么困扰,毫无血色的樱唇轻轻开合:“这里是……”
“回小姐,您现在是在回兴陇的马车上。公子特派奴婢等前来接小姐回家。对了,奴婢叫兰溪,外面赶马车的那个是公子的贴身侍卫寒风。”侍女说着话,手下也没闲着。她放下茶杯,为女子垫起靠枕,仔细掖了掖丝被。
陶千雪杏眼微阖,感受到身下传来轻微的晃动,这就是女子所说的马车吧。再看这女子——谦卑的态度,恭敬的神情,再加上一身cosplsy似的装束——陶千雪无力地抚了抚额头,她想她大概已经明白了什么。也不知道这身体的主人长得什么样子。只看这双手,似乎小了许多。
“去把镜子取来。”
“是,小姐。”
铜镜里的女子温婉娴静,满是书卷气。简洁的珍珠发钗,简单的珍珠耳坠,和她的一身白衣很是相称。纤细柔弱的手指附上明若秋水的双眼,这双眼睛,竟然和自己的一模一样。荀影若是看到……
不,荀影看不到了,他不见了。
陶千雪觉得胸口闷得生疼。
自称兰溪的女孩子还在不停的说着。
“公子说过小姐向来体弱。奴婢等到书院接您时,您已久病不醒,这一路上也都昏睡着。奴婢担心了一路!不过小姐不用担心,公子请了三掌门下山,就是那个闻名天下的神医云暖公子,等小姐的病好了一定是宁国第一美人。其实,小姐现在也不差呢。尤其是眼睛……”
陶千雪的思绪被她开口“小姐”闭口“奴婢”打了个七零八落。放下铜镜,试探地问道:
“公子……回家?”
“对啊!公子就是小姐的哥哥,现在的宁国左相,季羽成。您忘记了吗?”
“哥哥。哥哥。”陶千雪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难道是因为这具身体的记忆,她竟然觉得自己理所当然的有个哥哥。
“公子也很挂念小姐。公子因为救治长清公主的眼疾受到皇上嘉奖,又献出治水良策,屡屡立功。皇上龙心大悦,特封公子为左相。奴婢离京时公子正派人紧锣密鼓地收拾相府,务必要赶在小姐回去前收拾好。”
侍女见陶千雪扶额,忙出声询问:“小姐可是累了?奴婢扶您躺下。”
陶千雪轻轻地摆了摆手。
“不碍事。我睡得太久,不想再睡了。不如你与我聊聊天可好?”
“奴婢遵命。却不知小姐想聊些什么?”
“随便什么都好。是因为生病的缘故吗?有些事我竟记不太清楚了。”
说是聊,其实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侍女一个人在说。陶千雪只需适时的抛出几句貌似很自然的话,侍女便会竹筒倒豆子般吐个干净。侍女像是好久不曾与人说过话一般,聊得很是畅快,嘴角的两个酒窝随着笑意或深或浅,甚是可爱。
车窗外,路旁沉睡的花草树木被飞驰的马车远远地甩了在身后。或长或短的树影深处,有虫鸟轻鸣,听在陶千雪耳中只剩了凄清。
荀影,荀影,你去了哪里。
佛语云: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如若是放不下呢?是否忘下,也能还得自在?
这世上有许多事,任凭如何努力,意志如何坚决,都不会有丝毫的改变——比如说血脉——无从选择,身不由己。又如她重生后的命盘,在她无知无觉时已悄然转动。
有些爱,尚未分明。有些人,注定相遇。
缘,兜兜转转。情,百转千回。
宁都,兴陇。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安平桥上。桥下清澈见底的丰河静静流淌。夹岸垂柳倒映水上,宛如娴静的仕女悠悠然自赏新妆。岸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步履匆匆往兴陇城中赶来。
进了安定门,再过永华门。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南北大道,走不多远便是兴陇城最富贵繁华的东西街衢——通明街。街两边鳞次栉比的店铺里各家的伙计已早早地起来擦门扫地,准备开始新一天的忙碌。
沿着路东,往北来,走在酒旗招展的东明街,过不一会儿,往南便会看到白色雨花石铺就宁恩巷。
季府坐东朝西,占了宁恩巷的三分之一,再往巷里走是户大家,看起来应该更加显赫,大门上却未悬挂任何匾额,竟然是一座空宅。
现在这宁恩巷只有左相一家,虽然居于兴陇城富贵显赫之地,倒也清静。
“吱嘎——”
厚重的朱红色大门缓缓地打开,一位年轻的青衣女子从龙飞凤舞地写着“季府”两个大字的门匾下走了出来。
容貌清秀,柔而不弱。秀发挽起,随云卷动。除了温柔沉稳的气质,模样打扮与兰溪一模一样。
女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巷口,忽然一阵“嘚嘚嘚嘚”的马蹄声传来。女子双眼一亮,旋即一辆寻常的四轮马车片刻之间来到府门前。马蹄急踏,发出长长的嘶鸣声。
赶车的青衣男子见到青衣女子连忙下车,抱拳施礼,“凉月姐。”
男子国字脸,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二十左右的样子,一看便是个忠实可靠之人。此人正是寒风。
凉月口中道着辛苦,一边忙不迭地来到车门前,沉声问道:“小姐情况如何?”
寒风面色凝重的摇了摇头。
凉月心下了然,“先进府。公子已经在拂华苑坐了一夜了!”
话音未落,忽见门内闪出一道蓝影。二人定睛一看,来人英眉电目,墨发红唇,白皙的脸庞棱角分明,原本光洁的下巴此刻遍布着细密的胡茬,顾盼威严的英目双双布满血丝,可不正是苦侯多时的季羽成!
寒风、凉月跪地,
“公子。”
季羽成恍若未闻,几步越过,来到车前。平日翻云覆雨的修长玉手停在灰色的车帘上竟微微有些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对着车内柔声说道:“言儿,是哥哥。”
淡然清远的声音像是从天上而来。车内,榻上昏迷多日的女子似听到了一般,小指微不可察的动了一下。
车帘掀动,春日明媚的晨光洒了满满一车厢。
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轻轻地,轻轻地抚上女子毫无血色的面颊。季羽成小心翼翼地抱起骨瘦如柴的妹妹,喉头一紧,颤声道:“言儿,哥哥带你回家。”
雨后的拂华苑,晨雾薄笼,碧瓦晶莹。苑角盘虬卧龙的紫藤萝花意密布,墙边魁伟高大的白玉兰芳香扑鼻。最是苑中那棵一人环抱老桃树,花开万朵,红如烟霞。一阵风拂过,翩翩落红随风飞舞,宛如仙境。
即便是这样的人间美景,也没能吸引拂华苑上上下下任何一人的注意。他们的目光和所有的心思全都只在静静躺在青色幔帐里的那个毫无生气的女子身上。
即便是这样的人间美景,也没能吸引拂华苑上上下下任何一人的注意。他们的目光和所有的心思全都只在静静躺在青色幔帐里的那个毫无生气的女子身上。
一位面目俊秀、气质淡然的白衣男子端坐在床前,修长白净的手指轻轻地搭在女子纤细的手腕上。
“三师叔,如何?”
男子潇然起身,“无碍。”
一红色小瓷瓶,交到季羽成手上。“此药一日三粒,用温水化开,饭后服用。不出三日必醒,三日后我再来为她针灸。”
“多谢三师叔。”
季羽成恭敬地送人出门,男子走到门口又回头望了望床上之人,有股子说不出来的寂寥。
“三师叔……”
“……好好照顾她。有事去西城白宅找我。”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