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泊沙来一泊去,一重浪灭一重生。
——白居易
白衣男子从季府出来并未向北出巷,而是往南来,一个漂亮的起身飞过巷尾的荒宅。转瞬之间,来到了一片偌大的空地。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当年的模样。
“小五,跟我回去。”
“不,我不要走。三哥,你不是神医吗?你救他,你救他啊!三哥,我不要他死,我不要他死……”
原来不是所有的事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淡,变浅。有的伤,时间越久,痛越鲜明。白云暖默默地转身。
回到白宅,见十几辆满载的马车正在卸货。白云暖看了看车辕,眉头微微一皱,往宅里走去。廊腰缦回,水榭亭台,缓缓走过。
一进客厅便看见一个潇洒英俊的白色身影,坐在主位上翘着二郎腿,一边把玩手中折扇,一边品味着新摘的龙井。
白云生见自家三哥回来也不起身,恍若未见。白云暖知道他在气什么,也不理他,径自在另一边坐下。家仆连忙送上新沏的香茗。二人一时无声,相对饮茶。
比耐性,白云生自认哥几个没人能比得过眼前这位。因为人家压根儿就不在乎。当初师父带着美人跑路,按理说,二哥接掌漠谷,三哥继任幽山。可这位倒好,终日只在幽山上种种花,晒晒草,闷了就下山救济救济苍生,传播传播神医云暖公子的好名声。门里的事却不闻不问,都甩给了二哥。
“唉……”
白云暖不理他。
“唉……唉……”
叹气一声重过一声,白云暖有些无语。这个老四,再不接茬他能一直“唉”下去。二十好几的人了,还这么幼稚!
“二哥又让你给我送行李来了?”
白云生一愣,“三哥你真是神了嘿,你怎么知道的?”
“车辕上的石斛兰。除了他还能有谁?”
二十好几还如此幼稚的,果真不只老四一个。
白云生坏坏地一笑,“这事儿你也不能怪二哥。他累死累活得替你打理漠谷,你却逍遥自在的出来游山玩水,搁谁谁不想把你逐出家门,眼不见为净?”
“哦?这么说来,一直都是你在暗地里给二哥出谋划策、排忧解愁了?”
声音有些低沉,白云生一个激灵,连忙端起茶杯躲到一边的客座上。
“呵呵,哪能呢?”
白云暖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气氛安静得有些压抑。
白云生似乎斟酌了很久,低低地开口,“三哥,”
“嗯。”
“季家的那个丫头,是不是真的很像?”
“嗯。”
“三哥,”
“嗯。”
“我想去看看。”
白云暖终于放下手中的茶盏,静静地平视着前方,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不过是双眼睛。看了又能怎样?”
白云生倏地站起来,深吸了口气,似乎在压制自己。
“我就想看一眼,哪怕只是一双眼睛也好。你和二哥不是早就偷偷去看过了吗?为什么不让我去?”
“老四……”
“三哥,我想小五。想得心疼。”
白云暖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目光里满是化不开的悲伤。
“你会后悔的。”
后悔见到那双一模一样的眼睛。那一刻你只会更加清楚地明白一个事实:小五不在了。过多久,走多远,都不会再见……
这边季羽成送走白云暖,将小瓷瓶贴身放好。悄声来至床前,仔细地为妹妹掖了掖被角,沉声道:“凉月照看小姐,有什么情况立刻来报。兰溪随我来。”
清雅幽静的三弄轩安静得有些过分。寡言少语的寒风面无表情地守在书房外。
书房内。
季羽成端坐在太师椅上,细细地赏玩着手中的玉骨折扇,脸上悲喜莫测。
兰溪一改马车上的顽皮,恭敬严肃地跪在地上。
淡然清远地声音自头上响起。
“小姐怎么会忽然昏睡?”
“回公子,属下等赶到无印山时小姐已经昏睡了两日。江山长说小姐这几年来一直未曾断过药。初到无名书院时终日啼哭,汤药不进,后来……”
季羽成脸色似乎不太好。
“后来怎样?”
“后来三掌门到了无印山,给小姐留下一副药方,并叮嘱若想长命,不得动爱生恨。三掌门妙手回春,之后这几年小姐的身体恢复甚好。再后来不知怎的,又生反复。江山长听闻公子下山回京,正欲与公子通信,恰巧属下等就到了。”
“啪啪”,是季羽成玉骨折扇敲在手中的声音。良久,
“江山长可还好?”
“回公子,江山长终年待在无印山,管理无名书苑,倒也安好。只是近来小姐病重,江山长忧心看护,难免有些憔悴。”
季羽成点了点头,俯了俯身子,淡颜清远的声音微微有些凝重,“兰溪。”
“属下在。”
“以后你就跟着小姐,言儿不会武功,你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她若伤了一分一毫,我定会加倍讨回来。你可不要连累了你姐姐。”
兰溪心中一紧,连忙应道:“属下遵命。”
“没什么事下去吧!”
“是,公子。”
兰溪起身,走到门口却又慢慢停了下来。
“怎么,还有事?”
“是……”兰溪有些犹豫。
“说。”
“回公子,属下赶到书苑在小姐的闺房了看到一株刚刚开过的昙花。”
骨扇一顿,“昙花?”
“是。照例说,昙花盛开应在夏秋之际。可小姐房中的昙花分明应经开过几日了。源城虽比兴陇暖些,花令也早不过半月。属下听闻,事出反常必有妖,草木知运,会不会……”
书房中的气氛陡然压抑,兰溪只觉得背上有两道冰冷的视线压得她抬不起头来,“会不会什么?”
兰溪硬着头皮说道,
“属下想,会不会有人要加害小姐,或者是书苑里混进了什么人冒充学生故意接近小姐……”
“江山长怎么说?”
“山长说,小姐三年前开始在书苑教书,对待书苑里的学生皆一视同仁,并无亲疏远近之别。且小姐自到源城,便是住在无印山上,山高路陡,行走不便,多年来从未下过山。”
季羽成略一沉吟,心中已有谋算。挥了挥手,让兰溪退下。
“先去照看小姐,此事我自有计较。”
兰溪退出书房,见寒风仍就木头似的立在门口,心道这家伙真不讲义气,回来就装门神,害她一个人在里面提心吊胆。人都道季左相冷静沉稳,年轻有为。话说得不错,这可真不是一般的冷啊,她的小心肝儿都快跳出来了!
见寒风还是一脸面无表情,兰溪恨恨地送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飞快地溜回拂华苑去了。
凉月正在给季言染擦汗,小姐进府时微微醒了一会儿,接着又昏睡过去。三掌门那时看小姐的眼神有些不一般,有些惊讶,有些深沉,但又似乎在意料之中。三掌门长年独居幽山,漠谷外门弟子几乎很少能够见到。但三掌门淡泊安静的性子也还是知道的。除了四位掌门和公子,似乎再无相交。可刚刚他看小姐的眼神似乎……不太陌生。
凉月心思百转,手中的毛巾忽然被人拽住。
“姐姐!”
兰溪欢喜的抱住凉月,却换回一枚爆栗。
“哎呦。”
凉月连忙转身捂住她的小嘴,回头看了看床上,见并无异样方暗暗舒了口气。示意兰溪端着铜盆,仔细地放下帐幔,无声地走出房来。
“你这丫头,看不见小姐在睡?这般毛毛躁躁的,怎么能照顾好小姐?”
兰溪无赖地搂着自家姐姐的脖子,将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倚上。
“哎呀,我不是小声了吗?我的好姐姐,妹妹出去这么多天,你就不想我?”
凉月接过铜盆,干脆利落地朝院门走去,“不想。你不在家不知道有多清净!”
“哎,姐姐——”
“吱嘎——”院门被轻轻关上。
小小的声音回荡在清新雅致的房间中,惊醒了帐中人。
陶千雪慢慢地睁开双眼,万道秋水潋滟其中。她茫然地看着头上的桃花帐,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身处何地。
“这是哪儿?”
双手用不上劲儿,她费了半天,方才微微坐起身来,倚在床头,茫然地打量着四周。
雕花木床,青色幔帐。古朴雅致的梨木书桌靠在窗前。外面似乎是春天,她看到桃花粉红色的花瓣落在窗台上。
一扇雪中红梅屏风将房间隔开。隐约可见些桌椅,书橱,花架,古玩布置其间。说不出的清雅,书香气。
陶千雪低头看了看自己,白色的长衣长裤,分明是古装电视剧里的式样。
记忆一点点回笼,她渐渐想起一些零星的画面。
她和荀影决定去美国见她的父亲,告诉父亲他们打算大学毕业后就结婚,希望能够得到父亲的祝福。荀影临行前一夜说有事,让她在先去机场等他。她打电话提示空号,她不敢离开机场,只能眼看着航班从蔚蓝的天空起飞。她在机场等啊等,荀影却始终没有出现……
等她醒来,是在一辆马车上,有人告诉她她的哥哥派人来接她。
陶千雪颤颤巍巍的下床,抚摸着冰冷的铜镜,看着镜中姣好清丽的面容,喃喃道:“我没有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