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从手中滑落,却没有意料中的声响。陶千雪看到镜子落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中,顺着手看到了一张英俊陌生的脸。
四目相对,一个惊诧,一个迷茫又惊慌。
“你……”
“你……”
陶千雪被他灼热的目光盯得心慌,不自觉的退了一步。那人似在看她,又像在透过她看其他的什么,看到她后退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他似是极乐,笑得弯了腰身,手中的折扇被捏得“咯咯”直响,似是骨头被生生捏断。陶千雪却未曾感到丝毫喜悦,看到他弯下的脊背,只觉得心里空得很,饿了三顿那样没着没落。他明明在笑,她却听得心酸,不自觉地伸出手想要抚上那弯下的痛苦的脊背。
白云生的眼前闪过无数画面,每一幕都是小五——
“白云生,你敢打我?你这是欺师灭祖!”
“你不分我我就告诉二哥,说你偷他敷脸的玉胶,还说什么‘金蝉蘸玉胶,立死也逍遥’,看二哥不撕破你的脸……”
他这才明白为什么二哥去过一次无印山便再不肯出谷,为什么三哥一直不肯让他见季言染,为什么大哥连这双眼睛都不肯提起。三哥说得没错,真正看到了,才能真正明白:小五是真的不在了。旁的人,再像也不是她。
他的小五明媚如春,白衣摇光,跳脱率性,不逊男儿。哪里会是这种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的模样?
如今是再也无法骗自己了。
白云生忽然转身,抓住一只白得异常的小手。一枚精致的铜钱映入眼中,红色的丝绳,将金黄色的铜钱衬得愈发别致。白云生的目光瞬间冷凝,手下不自觉用力:“这铜钱,你是从何处得来?”
陶千雪哪吃得了他这么大力,“好疼,你放手!”
白云生仿若未闻,声调也不觉提高:“你说,这铜钱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
陶千雪被他冰霜一般的面庞惊住,颤声道:“我也不清楚,我生了场大病,醒来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哪儿还知道什么铜钱?”
白云生这次想起眼前之人乃是师侄季羽成的妹妹,三哥在医的病人。可是这枚铜钱明明是……
“言儿?”
悠远淡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陶千雪只觉的紧紧钳住自己的铁箍倏然松开,再回头已是人去无踪。
一抹深蓝色的身影来到陶千雪面前。
“言儿,怎么了?”
“没,没什么。”
她对自己所处的世界尚不清楚,却也知道闺房内院不是男子可以随意出入的地方。眼前之人面容清秀,沉稳俊雅,语气中分明有亲人才有的紧张。想必他就是自己的便宜哥哥——那个年纪轻轻就封官拜相的宁国左相季羽成了。
可是她该如何应对?年少有为,城府颇深,不好对付啊!
她努力稳定了一下心绪,尽量不显露出慌乱,她知道季羽成也在打量她。
温婉娴静,知书达理,江山长说得不假,言儿果真有名门女先生的风范。
“哥,哥哥。”
季羽成对她的紧张恍若未察,目光浮起一层柔光。
“没事就好。你大病未愈,要好生修养。”
季羽成轻轻地扶她到床上躺好,骨节分明的手指拉过柔软的锦被,细细盖好。陶千雪的身体微微有些僵硬。想着如何应对眼前之人,脑子里却尽是铜钱、机场、白衣、丫鬟……纷乱复杂,搅得她更加没了主意。
神思恍惚中,左手被握入一只温暖厚实的掌中,刚才被白衣人握住的地方已经显出根根分明的红色指印。陶千雪未来得及遮掩双手都齐齐得落入温暖的掌中。
季羽成恍若未察。薄薄的硬茧,温柔的摩挲,一股不可抗拒的温暖让她不由放松了心神。
“言儿的手怎么变得这么凉?”
“许是因为生病的缘故。”她忽然想到马车上那个貌似天真的侍女,心下陡然一惊,“过去的事,不知为何,我竟有好些都记不得了。连自己是谁,这里是哪儿都……”
季羽成一把将她抱入怀中,一颗鲜红的痣出现在他眼前。
是她!
“凝血为记,离隐聚现。”这颗红痣是当初母亲送他们离开时亲手所种。不离花种下的血痣只有在同花同血的两颗痣相聚时方才显现。他的那颗在左手掌心,妹妹的那颗在左耳耳后。
他看了看自己的掌心,这颗红痣在他抱着言儿入府时就已经出现过。再高明的易容术也无法作假不离花的血痣,他还在疑心什么?
陶千雪的心七上八下,她试着出声:“哥,哥哥?”
季羽成轻轻地放开她,不动声色地说道,
“师父性情古怪偏执,若非学成下山,家信也不许通一封。我也是回京后才与江山长联络上。这些年我在漠谷学艺,留你一人在源城孤苦无依,无人照料。言儿可曾怪过哥哥?”
他的眼睛亮得有些异常。陶千雪努力扯了扯嘴角,“怎么会呢?江……山长待我很好。”
“那就好,”季羽成抬起沉静的微笑地看着她,“父母早亡,季家只剩你我兄妹二人。今日好不容易团聚,从今往后哥哥一定会好好护你。无论是谁,敢伤你一分一毫,我定会加倍讨还。”
他语气温柔如风,眼中却分明闪过一抹冷凝。陶千雪心中一个激灵。
“哥哥说笑了。有哥哥在,谁敢欺负我。”
“那就好。我们分开这麽久,哥哥最怕言儿与哥哥生分。有什么事都不肯告诉哥哥。言儿,你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才是最亲近的人。血脉是永远无法割断的。”
他似乎话里有话。
“哥哥多虑了,这个我自然明白。”
季羽成似乎很满意,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如同雨过天晴。陶千雪一时看呆了。
“我的言儿能在俊杰云集的无名书苑做女先生,自然是最聪明的。再有几个月,你就要及箅了,言儿心中可有什么人不曾?”
他刚才果然看到了。可这种败坏原主清誉的事怎么能够承认?
“当然没有。”
“没有也好,”季羽成将她的手放进被中,细心的为她盖好,“京城卧虎藏龙,能人才子济济。想娶我季羽成的妹妹,可不是那么容易的!累了吧。哥哥还有些公务,晚些再来看你。”
陶千雪自不敢留,连忙应道,“哥哥慢走。”眼看着季羽成跨出房门,方才无声地呼了口气。
太可怕了!
不愧是一国丞相,被那双眼睛沉静地看着,她有一种连灵魂都无所遁形的感觉。
她伸出手来,仔细地看了看腕间的铜钱。
辰启元宝。
她听过康熙通宝,乾隆通宝,光绪通宝,这辰启嘛……莫非也是年号?照这样看来,两边的文字礼仪倒也相通,绢丝服饰飘逸不失庄重,尤其是马车上那丫头的装束倒与她心中的江湖印象一般无二。
这铜钱做得甚是精巧,直径不足两厘米,却字字清晰。字迹凸显,潇洒刚劲,字与字之间还有铸有桃花暗纹,一面三朵,一面四朵。画法似乎与字同出一家之手。质朴的铜钱被寻常红绳一编,如此小巧,不像是市面上流通的钱币,倒像是定情信物。
难道是刚才的白衣男子?他和这身体的原主莫非是恋人?不对,方才的情形,这男子虽然认得这枚铜钱却不会是送物之人,否则为什么会再三追问它从何而来?
季羽成与她谈话时分明也看到了这枚铜钱,那神情倒像是理所应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季言染真的有情郎,只不过不是方才的白衣之人?
陶千雪起身下床从桌上拿起铜镜,仔细的照着自己的左耳后,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真是奇怪。那个马车上的丫头不可能不向自己的主子禀报,季羽成开始说话时也分明有些试探的意味,他放开她后却又是疑虑尽消的感觉。这耳后、颈后也没什么特别的啊,他刚刚到底确认了什么呢?
季羽成从妹妹的房中出来,穿过庭院。正要出苑门,隐约听到兰溪清脆的声音叽叽喳喳的越来越近。
“三掌门看起来冷冷清清的,没想到还真疼咱们公子!毕竟是唯一的师侄,到底不一样。小姐也算是吉人天相。哎,那几日小姐病着,总是昏昏沉沉,清醒时问起公子,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真是叫人心疼。”
“身为下属,怎能妄议主上?小姐性情温良娴雅,怎受得了你这般聒噪?我看还是禀明公子,让门中另派人来照顾小姐。”
“那怎么能行?小姐病着,正需要我这样活泼可爱的逗小姐开心……”
季羽成有心要听,敛了气息,站在门内。凉月兰溪功力差之甚远,转过弯来方才看到自家主子背着手站在那里,似乎已经站了很久。兰溪一个腿软,跪倒在地:“公子!”
凉月暗恨自己该早些阻止兰溪胡言乱语,妄议主上,可是重罪。“公子!兰溪她不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