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南坐在书店二楼,静静地看着楼下咖啡座中的一对情侣,中午从出版社出来,顺路逛了这家常来的书店,本来想安静地看会儿书,没想到却遇到他们。
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严冰涵没有出现在天南家里,以为她转移阵线了,却没想到只是突然不喜欢了,或者说更喜欢别人了。
天南看了他们有半个小时,严冰涵和郑奇自在悠闲地品尝咖啡甜点,偶尔互相喂食或是交换一个含情脉脉的视线,甜蜜的气场隔了很远都能触摸到,本该是温馨美好的画面,却格外刺痛自己的心。
如果严冰涵仍旧继续纠缠莫北,天南可能还不会这么难受,可是看她就这样轻易放弃,这么快喜欢上别人,却一时间让人格外难以忍受。
至今仍然记得严冰涵那段时间的歇斯底里,疯狂的电话骚扰,时不时的现身纠缠……你以为既然这么痛,那这份爱应该可以到永久了吧,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改弦易辙,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长久呢?
郑奇放下手中的刀叉,帮严冰涵轻轻理了理头发,严冰涵摸了下他拂过的地方,笑着皱了皱鼻子,模样娇俏,而郑奇只是温柔地看着她,天南远远看着这幅画,感受着内心的冷风过境,牺牲那么多得到的东西仿佛变得不再那么珍贵,它可有可无,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讽刺的?
闭上眼睛,努力压抑自己突如其来的满腔怒火,在情绪失控前,转身大步离开。
回家躲到浴室里,把喷头开到最大水量,穿着衣服站在下面,任水流打在身上,轻微的刺痛感换来内心深处短暂的平静。
水慢慢变热,天南把衣服一件件脱下,仰头迎接水流的冲击,在头晕前关掉开关,跌跌撞撞从淋浴间走出来,把自己摔倒床上,蜷缩在被子里,瞪大眼睛静听时间的流逝,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听到手机铃声响起,愣了下,回过神来,按了接听键。
“天南,你在哪呢?怎么还没到?别告诉我你把我忘了?”金胜男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
天南反应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和她说好要一起逛商场的,正准备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就听那边说道:“我这边太吵,不和你多说了,你快点过来!”然后不等自己回应就迅速挂断了电话。
赶到和金胜男约好地点时,她手上已经提着大包小包,可能也逛累了,找了家小吃店边啃肉串边抱怨:“怎么才来啊?”
天南讪笑着低头认错,争取宽大处理,金胜男见她态度良好,没继续批评,一口气吃完手上的三根卤串,喝了一大口柠檬水,缓过气来,才抬头认真打量天南。
天南想调侃她豪放的吃相,没等开口,就被她接下来的话吓住。
“我准备要个孩子。”
天南没说话,等她继续,金胜男没让天南等多久,低头喝了口柠檬水,表情平静地宣布:“我和老公商量好了,最近我在保养身体,如果我的卵子还能用,那就用我的,不行就用别人的。”
“是找代孕?”天南小声问道。
“嗯,不然能怎么办?”金胜男看天南吃惊的表情有些想笑。
“没,只是在现实生活中遇到找代孕的,感觉有些玄幻,这在我们国家合法吗?”天南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理论上合法,具体操作问题多多,所以我们想在国外做,安全高效,付出的成本和国内相比其实差不了多少。”
“我想也是,反正我是想象不到在国内医疗机构选择这项服务的场景,太……”天南摇了摇头,想不出形容词。
想起自己生孩子时的遭遇,办理准生证得先要结婚证,办理户口得先缴纳高额罚款,明明法律上来说允许单身女性生孩子,可现实中一项项法规却把你打入到违法的范围中。在一些敏感领域和国内医院以及某些机构打交道只是吃力不讨好,当然如果你有钱,就一切好办了。
“怎么突然决定要孩子了?前段时间不是还在说两人世界挺好的?”天南不去想那些不愉快的经历,转而问金胜男的想法。
金胜男皱眉思索了下,看着天南坦诚道:“就是突然想要了,可能因为我马上要到四十岁了,情绪上有些患得患失,有时会觉得自己的生活很完美,有时又感觉似乎缺了点什么,你知道,家里只有自己和老公两个人,一方面享受独自相处的乐趣,可另一方面又会觉得身后缺少什么,只是我和他两个人大步往前走,后面却什么也没有留下。”
“你觉得有了孩子就好了?”
金胜男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但至少有些改变吧。”
金胜男夫妻一直过着让人艳羡的丁克家庭式生活,以为他们会这样,两人互相扶持,过完一生,没想到如今还是走上了传统的结婚生子的轨道。
不知怎的,看着她,天南想起了少芳,在天南眼中,少芳是典型的理性浪漫派,她虽然追逐浪漫,但本质上是个理性的人,和丈夫因为相爱而在一起,结婚后,发现自己过早陷入婚姻,没准备好就一头扎进来,想逃离出去却因为各种现实考虑而搁浅,只能跟随生活的大潮继续向前涌动。
金胜男和少芳,两个不同的女性,各有各的精彩,你以为她们会继续书写自己无与伦比的魅力,最终她们的选择却是屈从于传统现实的枷锁,忘记自己,最终成为某人的妻子,某个孩子的母亲,永远不能只是她们自己。
一整个下午,天南有些浑浑噩噩,想着别人,想着自己,她知道自己陷入了迷途,有些事,你以为自己可以狠下心去做,却发现周围处处是束缚,而如果放弃,愤怒痛苦却无法纾解,该怎么办?折磨得自己头痛却找不到出路。
晚上回家,把儿子洗完澡哄上床之后,坐在客厅里等莫北回家,夜里很安静,灯光打在身上,无端的让人觉得心慌,放下书站起身,深吸口气,努力平静自己的心绪。
莫北没让天南等很久,说好的12点前回,看了下钟,12点整,果然,一分钟不多。
他大概又喝多了酒,动作有些轻飘,脸色是喝过酒之后的微醺,一屁股拍在沙发上,撕扯着外套领带,喝过天南给他递过来的水之后,摇摇晃晃上楼洗漱。
天南站在楼梯口看着他的背影,很久不想动,脑子里全是乱糟糟的想法:看来自己也是俗人,刚结婚时,看着莫北醉酒,心疼得恨不得24小时贴身伺候,解酒茶、热毛巾轮番上场;如今一听他说要应酬喝酒,首先涌上心头的却是烦躁,看着他的醉态,给他递杯水都觉得自己是发慈悲,真是越想越觉得无奈。
不想上楼,拖拖拉拉磨蹭了半天,才慢吞吞挪着脚步一级一级上台阶,回到房间,看到莫北歪在床上,澡也没洗已经睡着,叹了口气,帮他把鞋脱了,头挪到枕头上,期间他醒都没醒继续呼呼大睡,呼吸间全是酒气,熏得天南直皱眉,无奈去卫生间洗了块毛巾,本想让他就这么睡算了,可是越擦越烦心,把毛巾往旁边一放,用力推着莫北:“起来,起来!洗完澡再睡!”
莫北心不甘情不愿,踉踉跄跄眯着眼往浴室走,里面很快传来水声,哗啦啦的,似乎也冲掉了天南心头的郁结。
擦干头发,莫北回到床上,拉过被子,翻身继续睡,以为他会说点什么,却只留给自己一个冷漠的背影。
天南倚着靠枕,想着心事,无意间瞥见他的侧脸,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也开始长皱纹了,天南把莫北身体翻过来,在他含糊的抗议声中,小心地摸索着他额头的细纹,然后猛地跑下床,拿过梳妆台上的镜子,对着灯光一点点打量自己的眼角眉梢,半晌慢慢放下镜子,想想自己刚刚的慌里慌张,有些好笑,慢慢也笑出声来。
以为自己已经有老公孩子了,以为自己会坚信优雅地变老,可是真的承认自己要老了,还是忍不住陷入恐慌。
周三晚上,家里世交圈里有人举办结婚四十周年派对,老夫妻正巧是郑奇的父母,所以你可以想到会出现什么情景。
第一次,天南全家出动,连几乎长在书房的莫爸都早早收拾好,还破天荒穿上西装打上红色领结。
因为两家交情好,没讲究什么客套,去得比较早,很不幸撞上了正巧抱着同样想法的严冰涵父母一家,以及金胜男一家,场面尴尬得几乎可以称霸“一生最尴尬的事排行榜”。
关键时刻,还是老一辈撑得住场面,郑奇爸爸幽默风趣,调侃莫北:“好小子,这次得撑住!从今天开始好好照顾身体,下一个四十周年就交给你了。”
郑夫人有些好笑得拉拉老伴儿的胳膊,接过天南手上的红酒奶酪,微笑着欢迎他们进门。
今天他们请的都是亲戚好友,场面不是很大,只是简单地装饰了楼下的宴会厅,蛋糕上摆着红色的40造型,自助餐桌上也只是简单的家常食物,只是因为家里做的是古董收藏生意,装修摆饰不经意间流露出复古的优雅。
长辈们很快摆脱尴尬,热情闲聊起来,谈的是岁月往事和养生经,莫北被郑奇拉去和朋友喝酒,不用说,聊的肯定又是生意投资,弟弟则被金胜天带去游戏室,天南百无聊赖,低头研究桌上摆放的鲜花,恨不得把含苞待放看得鲜花怒放。
正研究得起劲,被旁边的轻轻咳嗽声惊醒,笑着和金胜男打招呼:“谢谢你来拯救我,我快数到753片花瓣了。”
金胜男听得好笑,和她碰了碰手中的香槟,示意天南看左前方。
“怎么了?”天南看到严冰涵母女和郑奇的爸妈。
“有情况啊。”金胜男眼角带着兴味,说话意味声长,“我猜,今天会有惊喜。”
天南大概猜出了她想说什么,低头无声一笑。
金胜男猜得很对,果然,没多久,郑奇带着严冰涵,陪父母站在一起,敲杯示意安静,然后提议大家为父母祝酒,在此起彼伏的恭喜声中,又兴奋地宣布:“我和冰涵今天订婚!终于,我等到了,在合适的时间等到对的人……”
郑奇接下来的话被淹没在更喧闹的祝福声浪中,天南在喧哗中寻找莫北的身影,终于,在人群的角落找到了他,他仰头喝完手中的酒,看着郑奇和严冰涵的方向,眼中波澜起伏,过了很久,似乎想起什么,环顾人群,不经意间对上天南的视线,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然后慢慢走过来。
“你之前知道吗,他们今天要订婚?”
莫北摇了摇头:“郑奇没告诉我,我以为他只是上台祝酒。”
“那我们要不要分开站呀?”天南小心瞄了瞄旁边的人,轻声嘟囔。
莫北明白天南的顾虑,可是很显然,他有着不同的看法,放下手中的杯子,拥着天南的肩膀主动上前,笑着恭喜郑奇两人订婚。
天南仰头看莫北侃侃而谈,难得看到他如此健谈的一面,说实话,以为冷着张俏脸是他的经典搭配,原来他也会微笑奉承,俏皮话说得天南一愣一愣。
等和广大好奇的八卦人士都打过招呼,两人带着得体的笑退场,找了个安静的回廊,正好遇到同样出来躲的金胜男夫妻,四人看着对方顿了下,然后相视一笑,笑着笑着变成哈哈大笑。
金胜男老公吴凡笑着叹了口气:“真是戏剧性的一晚,我真希望自己是宴会厅里八卦人群的一员,可是现在,成为八卦谈资的当事人,我得说,感觉还不错,哈哈……”
吴凡奶奶是英国人,从小在英国和祖父母生活,家庭教育秉持着大英帝国绅士的优良传统,“他们不谈天”,“英国人的房子是他们自己的城堡”,天真地以为别人不会窥视自己的隐私,听到严冰涵订婚本想上前恭喜,可是很快被人们探究的视线、好奇的嗡嗡声惊得慌忙躲避。
“天啊,大家都是成年人,我以为过去了就是过去,原来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莫北,都怪你,我们是被你连累的,你目标太明显,我们是敌军扩大打击面的连带受害者。”金胜男恨恨地抨击。
莫北扶着额头叹气:“好吧,都是我的错,你说的对。”
之前几次,两对夫妻相处还会不时流露些许尴尬,可是经过今晚这么一场幽默剧,紧绷感不翼而飞,同病相怜的几人躲在宴会厅外,笑着聊着生活琐事,最后不免聊到吴凡他们准备要孩子的事,金胜男去医院检查了下,卵子状况不是很理想,可能最终会用到别人的卵子。
金胜男笑着吐糟自己的妈妈:“哎,我妈听说我自己的可能不能用,要不是实在无能为力,恨不得自己操刀上阵友情提供,吓得吴凡好久见到我妈都躲着走。”
“你妈妈应该考虑的是血缘问题吧。”
“我知道,我们也是因为这样才选择代孕的,否则直接领养得了,只是如果要用到身边人的卵子,这样就太怪了。”
吴凡听到金胜男的话,心有余悸地点头:“我到现在做噩梦还梦到我们的孩子和你叫姐姐。”
天南听明白他的意思,有些忍俊不禁,莫北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嘴角也带上了笑。
“自从我们决定要孩子,家里已经进行了无数场伦|理大战,感觉每个选择似乎都是毁三观,我爸妈最近尤其暴躁,妈妈想自己还没到70,又强调人家还有六十多怀孕的,没准吃点药还能补救补救,爸爸对妈妈的异想天开很愤怒,强调即使能用也不行,用妈妈的,最后孩子生出来也和他没什么血缘关系。”天南几乎可以想象他们家里发生的场景,好笑地听她继续吐,“妈妈当然很生气了,指出用她的,孩子和我有关系啊,又愤怒抨击爸爸的自私,最后伦|理大战转向他们两人的婚姻大战,成功歪楼。”
天南正犹豫着怎么措辞安慰他们两句,听到身后有人招呼:“啊,你们在这。”转过身看到郑奇和严冰涵相携着走来,迅速换上标准的社交面孔,矜持得体地点头回应。
几个男人说笑着一起走开,剩下三个女人留下,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世交就是这点坏处,家里几代的交情,小辈之间的事只要无伤大雅,那家里该怎么交往还怎么交往,一般男女分手,你可以选择以后见或不见,可是像这种人际关系复杂的家庭,你要是不见前任,很可能就自绝于交际圈。
金胜男看到严冰涵的视线不停落在天南的身上,猜到她可能有话想说,笑着挥手告辞:“你们聊,我先过去了。”
天南转身面向庭院,任她打量,过了很久,听她说道:“从今天开始,我决定原谅你了,虽然很难,但我会尽量尝试。”
天南绷紧肩膀,努力控制着自己,害怕忍不住会大声反击,那样就太难看了,她用这种居高临下的,仿佛带着施舍意味的语气说着原谅,让人还能说什么?
严冰涵似乎还在等天南的回复,久等不至,轻笑一声,告辞走开。
天南听到她离去的脚步声,慢慢回头,看着她迈着优雅的步子翩跹而去,明明是那么美的场景,耳边却传来血液冰冻住的咔咔声,冷得自己直打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