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红豆待来归 第47章终有时

    “莫扬回来了。”饭桌上，罗女士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带来一瞬间的静默。

    莫爸爸手中的筷子顿了顿，看了她一眼，问道：“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罗女士端起汤碗轻轻吹去热气，姿态娴雅，漫不经心地回道：“今天早上。”说完，看了看对面坐着的莫北和天南。

    天南表情镇定，低头继续吃饭，假装漠不关心，莫北则是放下筷子，想要说什么，摇了摇头放弃，起身离开。

    弟弟察言观色，看大人们反应很是古怪，轻声问天南：“妈妈，莫扬是谁？”

    “莫扬是你姑姑。”

    “哦。”弟弟点头。

    听着母子两人的对话，罗女士挑了挑眉，表情似笑非笑，回头见莫爸仍旧闷闷不乐，拍着他的胳膊，轻声安慰道：“别想太多，今天才回来，沈家可能没来得及通知这边，爸爸百岁大寿她肯定会过来的。”

    莫爸爸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叹气：“明天我去爸那看看吧。”

    “随你。”

    说话间，莫北从楼上下来，边走边整理衣扣，拿起车钥匙说了声：“我出去一下。”然后没等回答就快步离开。

    罗女士看着莫北匆匆离去的脚步，“嗤”的一声冷笑：“真是殷勤！”话毕，用餐巾轻轻擦了下嘴，起身离开餐厅，莫爸爸无奈一笑，放下碗，也紧跟着离开，留下天南母子，对着满桌几乎没怎么动的菜默默发呆。

    晚上，在儿子房间陪他做作业，看他把算盘拨得哗啦啦作响，小心问道：“100以内你不是都会心算了吗？干嘛还要拨算珠？”

    儿子头也不抬，言简意赅回答：“熟能生巧。”

    “呃，会心算已经算是熟能生巧了，为什么还要再打算珠这么麻烦？难道是由简入繁？”天南再接再厉。

    弟弟被天南烦得翻了个白眼，抬头看着天南，认真回道：“妈妈，反正人总要死，那为什么我们还要好好活？重要的是过程，懂不懂？”

    被儿子进行心灵鸡汤式的教育，天南忍住好笑，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抱到怀里，笑着问他：“说得很有哲理嘛，这么明白的话是你自己想的？”

    弟弟顿住，想装作自己很博学，最后泄气漏底：“我们数学老师说的，课堂作业老师要算式经过，我只给了答案……”

    天南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言，几乎可以想象他们课堂上的那场风波，弟弟现在能乖乖静下心打算珠，看来老师的教育很有效果啊，只是这么早告诉幼儿园小孩子人早晚会翘辫子，真的好吗？

    弟弟挣扎着从天南怀里出来，抱怨道：“妈妈，我作业本来10分钟就能完成，都怪你，现在都快半个小时了。”

    “你嫌弃妈妈啊？太让人伤心了。”

    “对，我嫌弃你。”

    身后传来呵呵的笑声，莫北倚着门框看着他们，表情宠溺无奈：“小西，爸爸怎么告诉你的？不能这样和妈妈说话。”

    弟弟皱着小眉头，叹了口气：“妈妈，我不应该这样说你，爸爸回来了，你去和他玩吧，我要学习了。”

    天南讪讪地走开，捧着破碎的玻璃心，被莫北拉出去“玩耍”。

    回到房间，莫北嘴角的笑容还未收起，眼角眉梢都带着止不住的笑意：“之前不是说再也不陪弟弟做作业的吗，怎么又去找虐？”

    “某人很开心嘛，去看了你姐姐？”

    “嗯，她在四季酒店订的房间，我过去时她正和朋友吃饭。”

    “是她男朋友？”

    莫北眼中的笑容渐渐淡去，轻轻摇了摇头。

    “缘分没到。”天南总结陈词，想了想，似开玩笑地说道，“妈妈消息好灵通啊，知道姐姐应该会回来参加爷爷的百岁大寿，只是一直没动静，没想到今天刚回来，家里第一个听说的却是妈妈。”

    莫北眼神深思，看了天南一眼：“你——”接着不知想到什么，转移话题，“姐姐倒是谁也没说，我还是打电话联系才知道她住进酒店，连沈家那边都没过去。”

    “后天就是爷爷大寿，看来她不准备待很久啊。”

    “嗯，后天晚上的机票。”

    “果然。”

    “姐姐已经快十年没有回来了，我知道她不想回家来，却没想到她连其他亲友都不想麻烦。”

    “可能在国外呆久了，习惯了这种独立的生活。对了，爸爸说他明天要去爷爷那边，姐姐要是在怎么办？”天南突然想起莫爸在餐桌上说的话。

    莫北皱了皱眉，什么也没说，拿着换洗衣物直接往浴室走去。

    第二天一早，莫爸爸就坐车去了城郊，晚上没回来，直接留在了老爷子那边，罗女士倒是在家，挑选着明天宴会要穿的礼服，和天南商量明天下午去做个发型。

    天南偶尔应和她几句，手上忙着包装弟弟要送老爷子的礼物——毛笔字写的寿联，核对来宾名单，检查其他各项流程。

    罗女士看天南忙得手忙脚乱，拿起流程表简单看了看，“随便看看就好，在外面办的，有宴会公司专门负责，倒不用太费心。”边看边随口问道，“莫北还常和莫扬联系？”

    天南想了想回答她：“我不太清楚。”

    罗女士像是无心一问，没得到满意答案，也什么都没说。

    晚上，天南一个人在书房工作，整理完翻译文档后打包发送给谭新，正准备要关闭邮箱，瞥见最近一直频繁交流的邮箱账号，想了想，把和她所有的来往记录都删除。

    合上电脑，独自一人在书房徘徊，看到书架上的那本《瓦尔登湖》，慢慢拿下来，从书页间取出那张皱巴巴的黑白老照片，在照片中人的面孔中寻找莫北的影子，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曾经在医院病房看到的那张被脑癌折磨得形销骨立的脸。

    看完后，把照片重新夹回书页，书也在书架上轻轻放好，最后环顾完整间书房，带上门离开。

    下午三点，和美容会所预约做发型，一切都弄好后，天南和罗女士坐车去宴会酒店，寿宴6点半开始，人来得还不是很多，进入宴会厅后，很快找到了家里其他人。

    难得的，莫家人来得很齐，连在部队的二叔也特地请假过来，三叔更是早早带着一家人从外地过来，很多人天南也是第一次见到真人。

    六点左右，来宾陆续到场，罗女士消失了一会儿又很快回来，只是神色间有些微慌乱，看到满堂宾客，拢了拢头发，熟练地挂上优雅得体的笑容上前打招呼。

    天南笑了下，环顾四周，在人群中找到要找的人，和她点头示意，然后重新回到前厅去迎接来宾。

    莫爸爸代表全家人致辞，台下是党政军各界领导，以及莫家亲友几百口，很快音乐声响起，莫爷爷在莫北他们的搀扶下走上前台，下面是儿孙辈献寿礼。

    为准备寿宴，之前宴会公司还做了一个视频，里面是莫家人从小到大的照片合辑，视频放到一半突然断了下来，接着是一段录音，里面传来罗女士有些颤抖的声音：“……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莫北不是爸爸的儿子对吗？”

    “……”

    “你难道忘了邓建国是谁？”

    “……”

    录音很快结束，会场里先是一阵沉默，然后议论声轰然作响，莫家人尴尬地坐在一边接受众人目光的洗礼，罗女士脸色变得惨白，莫爸爸低着头看着地面不说话，而莫北，则是冷冷地坐着，抿紧嘴角任别人打量。

    视频出错，宴会负责人慌慌张张重新接上继续放，一张张照片诉说着美好温馨的家庭生活，此刻却像是一种绝妙的讽刺。

    过了一会儿，宴会气氛在大家刻意烘托下重新变得热闹起来，只是老爷子全程一直面无表情，直到主持人宣布宴会正式开始，才挂上浅浅的笑容，举杯全场致意，坐下后，闭着眼睛谁也不理。

    于是满堂气氛是其他桌吃吃喝喝、谈笑纷纷，主桌附近一片静默，小辈们察言观色，谁也不肯上前去做那挨骂的炮灰，终于，轮到其他宾客上来敬酒，老爷子的农友笑着过来，才算打破桌上的沉默。

    场面慢慢活络，老爷子僵硬的表情也渐渐放松，以为接下来会是风平浪静，却被几个警察的到来打破，在出示逮捕证后，罗女士很快被带走，理由是挪用专项资金需要她配合调查。

    本来还很喧闹的大厅再一次陷入沉默，大家面面相觑，交换着神秘的目光。

    莫北深吸口气，起身跟着罗女士离开，临走前回头看了天南一眼，眼神幽深，莫爸爸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愣愣地站住，望着他们的背影发呆，而老爷子经过这一连串闹剧，再也维持不了脸上的表情，起身摇头叹了口气，对其他来宾说了声抱歉，然后被孩子们搀扶去休息室。

    休息室的门被打开，莫扬依靠着窗口，听到声音，回头看着莫爷爷，眼眶泛红说道：“爷爷，对不起。”

    老爷子挥了挥手让其他人离开，拄着拐杖走到孙女面前轻声问：“顺心了？”

    莫扬惨淡一笑：“爷爷，你问我为什么不嫁人，这就是我的回答，当年他们伤害了那么多人也要在一起，可是最后又换来什么？”

    “孙女儿，傻了吧，别人怎么样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不看到结果我不甘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以为自己会很痛快，可是……”

    老爷子拍了拍莫扬的肩膀，叹了口气：“哎……这些事是你外公帮忙做的吧，我说老沈那老东西怎么嚷着腿疼不来，合着和你准备了一出大戏，要不然检察官也不会选今天来抓人。算啦，他那一口气憋了这么多年，也是我们家对不住你妈妈。”

    莫扬再也忍不住，扑到他的怀里，颤抖着声音说：“爷爷，跟您没关，我只是想看看那两人的嘴脸，妈妈那么可怜，他怎么忍心……”

    “闹了爷爷的大寿也就算了，怎么连你弟弟的脸面也不顾了，你让他以后怎么面对亲戚朋友？”

    “可是……您不介意？”

    “爷爷到这岁数什么都看开了，他姓莫，永远都是我的孙子！”说完，哂笑一声，“难怪莫北从小就不愿意和我们家亲近，哎，老大这个糊涂鬼。”

    天南和莫家其他人站在休息室门外等着，过了很久，莫扬微红着眼眶出来：“爷爷让你们进去。”

    老爷子折腾了一晚上有些累了，歪在睡椅上眯着眼打了个迷糊，等睁眼看到孩子们挤在他面前，笑着说：“客人们都送走了？好，好，你们都要好好的！今晚的事以后谁也别提啦，管好自己就行，我累了，就回去了。”

    老二老三想上前搀扶，他挥了挥手说：“不用。”然后在护工的陪伴下离开。

    剩下的人在老爷子走后很快散去，天南跟着莫扬找了个安静的窗口，静静地看着夜色中流光溢彩的深州。

    “真美。”莫扬轻叹，“我出国时曾经发过誓再也不会回来，如今站在深州的土地上，才真正发现原来她让人这么怀念。”

    “你一会儿的飞机？”

    “嗯，不和莫北说再见了。”

    天南点头，过了会儿，轻轻吐出一口气：“还是不问我原因？”

    “没必要，我们各得所需。”

    听到她仍旧冷硬的口气，天南忍不住扑哧一笑：“怎么办？我突然想告诉你了。”

    “还是那句话，没必要。”莫扬说完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回头问道，“如果可以，以后能继续告诉我莫北的近况吗？”说着自嘲一笑，“一切都结束了，却觉得最对不起的还是弟弟。”

    “大概没机会了……”

    “那么，再见！”

    “再见！”

    天南看着莫扬迈着大步潇洒离开，突然很羡慕她此刻的洒脱，知道从今天开始，她是真的放下了，能敞开心扉迎接明天，而自己的明天又在哪里？

    天南往回走，远远看着一个老人和孩子站在空寂的宴会大厅，灯光，琉璃，鲜花，华毯……越是浮华的美丽，在散场后，越容易归于寂寥。

    弟弟听到天南的脚步声，抬头喊了声：“妈妈，我们要回家了？爸爸和奶奶事情还没办完？”

    天南笑着安慰他：“没准他们现在已经在家等我们了。”

    莫爸爸牵着弟弟走在前面，天南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他是那么可怜，被老婆、儿子和女儿耍得团团转，不知他有没有后悔过？

    偶然间见到的一张相片，不经意放在书房的文件，或是许多次听到的罗女士母子的对话，简简单单几个小片段，破坏力却如此巨大，甚至能一瞬间毁灭几十年辛苦建构的一切。

    从莫北那得到莫扬的邮箱，慢慢告诉她罗女士的生活琐事，于是两人心照不宣，慢慢的，一点点拉就摧毁她的大网。

    莫家的关系网很深，没关系，可以通过沈家，反正折掉罗女士并不会真的把莫家怎样，两家关系仍然会根深蒂固，这点莫扬可以保证，毕竟曾经的沈家也选择漠视过她妈妈的痛苦——只为了维持两家的友好。

    事实上莫扬一个月前就已经回来，通过外公那边的关系把罗女士的公司查了个底掉，知道他们公司在合作开发新项目，资金缺口较大，天南传给她的几份财务文件显示公司挪用国家扶持传统文化的专项资金以及银行审批的专款专用资金，数额也并不是很巨大，但一旦捅出来，公司资金链马上就会断裂，项目也会立即被叫停，那么接下来等待罗女士的除了巨额罚款，恐怕还有公司的剧烈动荡，如果情节严重，谁知道她会不会面临一段时间的牢狱之灾。

    也许只是单纯的经济问题并不能让罗女士伤筋动骨，但如果毁掉她赖以为生的人际圈又会怎样呢？莫北是别人的儿子这一事实才是真正能击垮她的重要砝码，两根头发，一根来自莫北，一根来自莫爸爸，简单的dna对比，很快就能得到确切答案。

    天南想知道，在失去了自己奋斗了那么久的事业以及交际圈的高尚地位，她还剩下些什么，揭去那层浮华的伪装，也许才能真正看清她的皮骨。

    老少三人回到家，迎接的是空寂的老宅，天南站在阳台上出神地看着院子里海棠树的斑驳树影，在冷清的月色下慢慢审视自己的内心，此刻也面临和莫扬一样的问题：你顺心了吗？

    如果顺心了，为什么仍然觉得内心空空落落，无处着依？

    已经很长时间，天南过得很愉快，却并不觉得幸福，到底生活的脚步会把自己带向何方？天南憧憬着，挣扎着，妥协着，磕磕绊绊摸索着往前走，提醒自己不能停下，继续前进——不管未来是光明还是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