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拦住了她,在她即将步出白府大门的前一刻:“不可!”
山栀一愣,泪水泠泠划过脸畔:“叔父,这事你也要拦我吗?!”
叔父不忍,却还是坚定的挡住她:“今上有旨,余氏后人未曾参与,可既往不咎。你何必要送死呢!”
山栀扑通一下跪下:“为人子女,不知父母亲族性命危在旦夕,其罪一。
为余氏后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父母宗族送死,不作为,其罪二。
躲在白家,不敢面对,为懦夫,其罪三。
连累叔父为我忧心,其罪四!
何况,白鹤是要入京的人,怎能因为我害的白鹤姐姐被今上忌惮。”
白鹤啊,这是她的女儿,也是他最大的担忧。
他怎么能!
他不能!
可是他也不能对不起余家!
犹豫之间,山栀已经冲出门去,奔赴一场飞蛾扑火般的轮回。
余家上下人等,皆被收监。
山栀没有兄弟姐妹,此刻留在府里的,竟然只剩下扬州府的府兵。
这真是,巨大的讽刺。
府兵拦住她,面色犹豫:“山栀小姐,还是快快离开这里。”
山栀愣愣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径直步上门口的台阶。
一步一步,像是凌迟一般。
她从小在这里长大,哪里都是回忆,只是今后,却是苍白的回忆了。
走一步,心就重重的下沉一寸。
只剩下重重叠叠的府兵,相似的身影。再也没有那个万分宠爱她的父亲母亲了。
鼻子酸酸的,有眼泪不住的涌出来。
再怎么尽力的劝告自己,都止不住的眼泪,冲洗前眼前的颓唐局面,像梦一场,以为冲洗过后,这场梦就会醒来。
却,再怎么,都醒不来了。
前厅,山栀像是走了好久好久,她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面前的人竟是戚景。
她听见府兵恭敬的唤他“王上”。
让她家不成家的帝王,那个高高在上的,那个从今往后的,白鹤的良人。
戚景,戚景,戚景。
前任帝王的第七子,当今帝王萧璟。
面前的一切,像是一个巨大的笑话,将她笼罩。
男人沉默不语,挺拔的立在厅堂之中,无声的散发着属于帝王的气势。
山栀:“为什么?”
“余家曾助叛臣江见卿,余家曾助叛臣镇国候。”他冷淡的声音传来,有一种毋庸置疑的力量,不容辩驳。
绝望,无尽的绝望蔓延开来。
令山栀失去了继续质问的力量,她只是陈述着,陈述着她眼中的事实:“镇国候没有叛逆,江见卿没有勾结镇国候府。”
萧璟道:“那在你眼中,又是如何?!”
山栀沉默。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整件事情的经过。
她只知道,镇国候不会叛乱,江见卿也不会勾结镇国候,父亲更不会背弃帝王。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在铁证面前,只能被击打的一败涂地。
萧璟又问:“为何要回来?”
经过一番番的质问,山栀只觉得无力,她沉静道:“因为,我姓余。”
萧璟转过身去背对她:“我说过,既往不咎,你何必前来送死。”
山栀不理会,她只是说着自己的故事,这场飞蛾扑火一般的故事。
“一个半月前,我见你,一见倾心。
再后来,知道母亲口中的贵客是你,越发觉得是缘分,现在看来,竟然是孽缘罢了。
静安寺桂花树下,你沐浴着光芒再一次降临我的世界。
白鹤要去帝都,你陪我一起雕刻清荷木雕。
我以为你是降临我世界的神明,带来新的光芒。却没想到,都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你是魔鬼!
残忍,血腥,毫不留情!”
萧璟也不打断她,仍由她继续说着。
直到她呼吸不济,停下来喘了口气的时候。萧璟说:“我本就是魔鬼。”
山栀沉默片刻,又问:“那我的父母会怎样?”
萧璟:“凌迟处死。”
他不带一点点感情,就好像他不是那个,随随便便就决定别人生死的事情。
山栀笑了笑,带着张扬的疯狂,有一种不顾一切的猖狂。
不同于她曾经笑颜如花,是最纯净的样子。现在的她,绝望的令人心惊。
萧璟心头一颤,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剖开他的心,拉扯着潜藏在他心灵深处的,最后的感情。
濒临迸发,却又被深深的压抑下去。
这种不得而知的疼痛,比凌迟还要痛苦。
萧璟抚上自己的心口,那里心跳的剧烈,像是要不顾一切的喷薄而出,看来回帝都以后,真的要看看御医了。
余家府邸被收回,却不代表帝王会就此废弃。
萧璟用山栀从小居住的地方囚禁了她。
他抚着心头的位置说道:“现在,我突然不想放你走了。既然你如此喜欢这个地方,那么我送给你。”
山栀笑笑,眼中空洞迷茫。
白鹤已经启程赶往帝都,萧璟却没有随她一同上路。他停了下来,停在了扬州。
他每天夜晚的时候会来看她,就像白鹤上晚课的时候一样。
清荷木雕,白鹤并不知道它的存在。如今,它在萧璟的手里。
萧璟从寄居的白府翻出了她尚未完工的木雕,每日抚摸着棱角叹道:“你何必如此倔强。”
山栀不理会他。
尽管他传令不让她知道外界的消息,可天下毕竟还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她从府兵的口中得知了父母被凌迟处死的消息,泪眼婆娑。
有轻盈的笑声回荡在她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就像是在静安寺她昏迷前一样:“用你的轮回与我交换。”
“用你的轮回与我交换。”
山栀嘲讽的笑笑,她生不能回敬父母,死不能得到原谅的人,还会有轮回吗?
轮回要来何用,如果还是重复一场飞蛾扑火的命运,还不如永生永世的沉睡。
山栀听见自己的声音,虚无缥缈的回荡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面:“我同意,以轮回换取一个机会。”
一个,能够让萧璟付出代价的机会。
萧璟今日来的比往常早了些,脸上带着笑意。
他蒙着山栀的眼,牵着山栀的手,将她一步一步带离了余家。
可山栀无知无觉,牵线木偶一般任由他行动。
她的金钗中,有一段镂空,里面藏着毒液。
她想要,让他付出代价。
萧璟浑然不觉,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停下。他轻轻拆开山栀的面巾,释放了曾经充满灵气的眼睛。
面前是他们曾经相遇的池塘,她在这里采莲,他在路上行色匆匆。
那时候要不是白鹤,她都不会留意到这个人,可她宁愿,永远都遇不到这个人了。
萧璟说:“你等一下。”
而后,划着小筏,往中心驶去。
萧璟毕竟不是江南人,怎么明白这个时节,哪里还有什么莲蓬。
山栀静静的站在原地,木偶一般没有半点生气和活力。等了好久,见萧璟还是不死心的寻找着。山栀脑海中一片空白,还是轻轻开口。
她说:“回来吧。”
气息缥缈至极,竟不像是人的气息,仿佛风一来就会散开,永永远远的散开。
萧璟笑着说:“我找到了。”
她看着男人飞身回来,留下无依的木筏,孤零零的停在湖心。
萧璟说:“白鹤告诉我,你喜欢吃莲子,我帮你剥。”
山栀本来想说何必呢?忽然又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时机,他专注的剥着莲子,自然不能迅速的分心专注她。
她小心翼翼的取下金钗,缓慢的靠近他。
萧璟念叨着:“我不知道这个时节的莲子竟然如此坚硬,你会不会不喜欢。”
山栀不回答。
萧璟也不在意,自言自语的接道:“你一定是不喜欢的。”
山栀还是沉默。
她的手已经靠近了萧璟的身侧,只要稍微用力,就可以刺进去,就可以让萧璟付出代价了。
萧璟:“山栀,我想带你去帝都,好不好?”
山栀的手一颤,她此刻在想着如何谋杀他,他却在想着如何力排众议将她带去帝都。
他要是,固守帝王至尊一向冷漠多好。
萧璟没有回头,他不舍的追问道:“山栀,好不好?”
帝都,好吗?
一夜之间颠覆了镇国侯府百年的荣耀,帝都,好吗?
曾经忠心不二追随帝王的江见卿,被扣上叛臣的称号,帝都,好吗?
山栀蓦地将手中的金钗往前一送。
帝都,不好!
刺痛,从身后传来,萧璟一愣,竟然忘了往前躲。
山栀却知道他哪里是忘了躲,他长时间的将自己的后背暴露给她,不就是想让她也因此愧疚吗?
镇国侯府和江见卿的事情上,于国于家,他不悔。
可他,终究是愧对了她。
而她,也终究还是舍不得。
她用轮回换来的金钗,里面大部分的毒液都被她倒掉了,只剩下一小部分,只要诊治的及时,他还是会和以前一样。
而她,做出了轮回的交换,终于要被收回这条残缺的性命。
崇安历七年,帝王在江南负伤,险些伤及性命。
崇安历八年,扬州秀女白鹤被封为白嫔。
崇安历九年,白嫔护驾有功,帝王破格晋升其为娴妃。
——山栀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