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走到这一步,靳玄隐隐约约有料想到,却不料她的性子如此倔强要强。
是啊,若是她的性子不那么坚强,她也做不到年纪轻轻的成为卫宗画坊的坊主。
可是她料错了一点,靳玄出身世家,他与生俱来的傲气和风骨,如何忍得下这一番话。
靳玄冷了脸,说道:“卫坊主不过求一个可以继承画坊的少年天才,靳玄退出画坊以后,必将为卫坊主做到。”
卫烁冷笑了一声,神色微微有些不耐,她说:“靳玄,我卫烁就当没有收过你这个弟子。”
靳玄存了些对师傅的尊重,对这个决定也没有说些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当夜便离开了江南。
他的效率果然很快,等到卫烁回到帝都之后,画坊就送来了一位少年,唤作长安,性情活泼,于书画上的造诣不是很深,却是很有天赋,也是真真正正发自心底的喜欢。
卫烁收了这个人入卫宗画坊,却没收了他做弟子。因着靳玄的关系,她对靳玄送来的人,也存着隔阂。
一日,长安正在画室里欣赏临摹前辈的字帖时,不小心翻出了存在角落里的一些丹青。
那栩栩如生的清丽美人,与卫烁像了七八分。画上没有留下可供辨识的印章,他便不知道这是怎么出现在这儿的了。
于是拿了丹青,呈递到卫烁的面前,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卫烁脸上的神色。
卫烁见了画,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疲色,她挥了挥手,说道:“长安,今后这画便不要拿到我的眼前来了。”
长安露着疑惑的神色观察了好久,越发觉得这画上的女子跟卫烁长得像,他顿了顿,又问道:“卫姐姐真的不要这画了吗,这眼睛画的如此传神恐怕再难遇到了。”
卫烁抚了抚眉头,说道:“画的不错,可是他不再画了,省的我看着心烦,你拿去扔了吧。”
长安惋惜的收回画卷,说道:“真是可惜了。”他心里打着思量,想要把画收留起来,日后也可临摹临摹。
却在他将要步出房门的时候,身后传来卫烁的声音:“等等!”
“你说这眼睛画的传神,可是觉得像谁了?”她只是心里隐隐约约陷入了一种怀疑,不敢确定。
长安实诚的答道:“这眼睛,画的跟卫姐姐丝毫不差。”
卫烁的画,一向在卫宗画坊里挂着,可也有流入世面上的,以极高的价钱一次一次的被转手。
她初初听得这个消息的时候,神色淡淡,手指漫不经心的拂过画笔,只说了一句:“我卫烁的画,当得起这个价钱。”
此后的一个月,她的画,又一幅也获得了极高的价钱。渐渐地,众人也不拘于流在市场的画作,有人开始亲自到卫宗画坊求画。
寻寻常常的人也罢了,卫烁便直接拒绝了,连画坊的门都不得进入便离去。
可有的人,却不行,比如世家之一的卫宗。
起初的时候,卫宗画坊依附在卫宗的门下,但到了后来,渐渐出了几位当世大家,有了金钱,便脱离了卫宗的管制。
尽管这样,与卫宗也一直是相亲相爱不相杀的关系,这也是为何画坊一直不更名,一直挂着卫宗画坊名头的原因。
此番,卫宗宗主亲自前来求画,卫烁却怎么也不敢轻易打发了。
于是笑意盈盈的随在卫宗主的身后,与他介绍着几代坊主留存下来的画作。皆是举世难以得见的大家精品,卫宗主笑的畅快,不住的夸赞她。
卫烁谦虚的笑着接受了。
到了画坊门口,卫烁想起长安还在里面,便说道:“画室凌乱,就不给卫宗主添堵了。我师傅的画作就摆在隔壁,不知卫宗主可喜欢?”
卫宗主大度的笑了笑,不甚在意的摆了摆手,说道:“画坊乱才是道理,这等催生大作的地方,也该有它自己的脾气和性格。只是不知卫坊主,肯不肯让卫某进去看看了?”
画坊里确实凌乱,不过一个长安,卫烁也没什么拦住的好借口,便率先一步走在前头去推了门。
长安在里头,见状鬼鬼祟祟慌不迭的收起来一幅画轴,放到身后。
卫烁皱了一下眉头,本想等卫宗主过去以后再说。
却不料,卫宗主已径自走到长安的身后,撑开了那幅画轴。
那幅,七成似她面容的丹青。
她本应走到卫宗主身边,去解释一番,又不知怎么开口。没想到卫宗主倒先开了口,若有所思的看她,说道:“卫坊主这画,我似乎在哪儿见过?”
这是靳玄画的,想也知道,那个似乎,肯定就是在靳玄那儿了。
卫烁顿了顿,似是不经意的瞟过画作,说道:“这画,若是卫宗主喜欢,便送给卫宗主了。”
长安扬了扬头,没说什么,又继续俯下身子去绘颜色了。
卫宗主笑道:“不用不用,我想起来了,这是靳家那小子吧,听说他还在卫坊主身边学过一段时间。上次我去府上拜访的时候,那小子正画的起劲,也是这样模样,只是他画的那幅更柔和温存了些。”
卫宗主的调侃意味不言而喻,卫烁笑了笑,清淡明净:“靳玄是个有天赋的孩子,只是于画人物丹青上没什么天分,想来也是令人唏嘘叹惋的一件事。”
卫宗主打着哈哈说道:“好歹是那小子画的,不如就送给我了吧,也算是画坊里流出来的好画了。”
卫烁当然是点头,送走卫宗主后,她又缓缓步回画室,长安默默的低了头,不敢去看她。
十月,是卫烁真正生辰的那天,她该虚岁十九了。卫烁是个声名淡漠的人,于铺张浪费一事上,并没多大的心思。
亦师亦父的卫宗主便替她大操大办了一场,邀请了城内的显贵们前来。
一方面是为她庆生,另一方面却是趁机笼络权贵。卫烁心如明镜,难得卫宗主有为她打算的心思,便也不戳破。
没想到宴上迎来了一个她并不十分待见的人——靳玄,她的第一个弟子。
卫宗主将靳玄拉到她身边的时候,卫烁顾忌着两人的争执,不免露了尴尬。
少年却不怯场,笑意坦然。
若说时光是改变一个人的秘术,卫烁是觉察很深的。
比如面前这个英气俊朗的少年,半年前在她的底下,冷淡漠然,沉不住气的小孩子脾性。
而现在,世家磨洗淬炼出来的光华,让他变得稳重,变得熠熠生辉。
那时候,师徒决裂的戏码,让人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也随着少年心智越发成熟冰释涣散了。
他低声笑了,说道:“卫烁,你过得很好。”
淡淡的语气,只是陈述着这个事实,卫烁恍惚之间不由自主的陷入了这样的氛围,她笑道:“阿玄,你也过的很好,我很欣慰。”
少年嘴角含了笑,轻声说道:“卫烁,你还是和从前一样。”
此后,虽然卫烁心里还是隐隐有芥蒂,却对靳玄不再那么抗拒了。
适时长安的画技有了很大的提升,卫烁便正式收了他,成为她的第二个弟子。
对于这第二个弟子,卫烁明显不如对靳玄上心,还好长安自己一个人画的也很自在,只要卫烁偶尔去指点指点,便够了。这点来说,长安是很让人放心的。
在此后的五年,在卫烁的提拔下,长安一步一步的,在画坛崛起,也渐渐成为颇具盛名的画家。
此时,卫烁已经二十三岁。
画坛渐渐有人称她为卫夫人,民间表示对她的尊重和敬仰,也唤起了这个称号。
而靳玄此时,十八岁,正式继承家业。承担起了作为长子的重任。
两人在这一年的再次相遇,是在卫宗主想要嫁女儿的时候。
诚然,卫宗主是卫烁的生父,却没尽什么养育之恩,那自然卫宗主想要嫁的女儿也不是卫烁。
可麻烦的是,卫宗主想要嫁的女儿,看上了靳玄,而卫宗主,也相中了这个女婿。
卫烁作为长姐,自然是要去看一眼自己未来的妹夫的,果然不出所料,她发现这个人是靳玄的时候,这桩婚事黄了。
夜间,靳玄拎了一壶酒,跑到卫宗画坊来找她聊天。
这样的事情,在这几年内,每年保持着出现一两次的频率,稀疏平常,她和靳玄关系也恢复了往昔。
卫烁毕竟不是小孩子的性子,她已经二十三了,想的很开,既然不是生死仇人,又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
倒是这个曾经的弟子,每每醉了酒总是在她耳边念叨:“卫烁,你是如何看我的?”
她还能怎么看,自然是好好看待,难不成非得弄成你死我活的尴尬局面吗?
又如今夜,靳玄清清醒醒的,往两个人的杯子里灌了酒,问道:“今日的事情,你觉得如何?”
卫烁想了想,她对这个妹妹的记忆不太深刻,不好过多做评价,于是敷衍笼统的说了一句:“还好。”
靳玄仰面狠狠灌了一口酒,他眸色深深,说道:“不好。”
那怎么才算好?
卫烁浅尝了一口,这酒比平日苦涩浓烈的多,看来,这桩事情,靳玄也并不觉得欢喜。
她放下酒杯,意识还是清醒的,脸却无法抑制的红了,她说:“为何?”
靳玄没说话,又将她的酒杯灌满,片刻之后他说:“不喜欢罢了。”
身为世家的长公子,才华横溢,前途无限,自然得是极好的女子才能配的上他的。
卫烁再度饮尽酒杯里的琼浆玉液,脑子越发混沌了,这酒太烈,才几杯,竟变成了现在的模样。她的意识似乎都不再由她控制,恍惚之间她问道:“那你,喜欢怎样的?”
靳玄深深的看着她,笑意勾魂摄魄:“卫烁,我喜欢你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