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卫烁又让他交上来一幅丹青。
这是靳玄的第一幅人物丹青,素净的衣裙,清淡的笑意,拎在手里的兔子灯皆是栩栩如生的模样。
可唯有一点,那女子的面貌,与卫烁像了七八分,尤其是那传神灵动的眼睛,几乎是一模一样。
卫烁第一眼见的时候,只觉得眼熟,却没察觉出少年的心思,照例夸赞了一句很好。
少年微微红了耳根,攒在手中的笔越发用力。
三月的时候,卫烁要出门写生,原本是她和师傅两个人的,可现在,师傅走了,而她也收了弟子,自然那个人就是靳玄了。
过了年,表情寡淡的少年就是十四的年纪了,问候了家里的大人们,听说是跟卫烁一同前去,面上虽有犹疑也还是点了点头。
出门的前一晚,卫烁拎了壶酒,跑到院子里看月亮。
不巧的是,那夜的月亮连影子都没露出来,只有三两颗单薄的星星挂在天上,露出黯淡的光芒。
瓷白色的酒杯,小小的一只,握在手里都握不满。卫烁却盯着杯子看了好久,杯子里面的酒水将将要溢出来的时候便满了,在黯淡的天光下,阴影有一小片,在光影之间变换着。
身为卫宗画坊的第一人,卫烁在外是清冷孤高的,一举一动皆是身为大家的典范和骄傲。
她从来不会露出这样茫然的神色。
靳玄刚从画室里面出来,路过院子的时候便看到了发呆的卫烁,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轻声走上前去,叹了一口气,说道:“师傅。”
卫烁眯着眼睛,抬了抬头,见是自己的弟子,便有些疑惑:“你怎么还未归家?”
靳玄望了一眼黯淡的天色,脸不红心不跳的说道:“还早。”
其实现在这个时辰,他还未归家,估计靳家就得派人来寻了。可是卫烁不知道,只当天是真的还早着。于是慵懒的摆了摆手,说道:“那你要不要坐会儿?”
靳玄从善如流的表示了同意,撩了袍子,坐在卫烁的身旁,不着痕迹的将面前的酒壶移的远远的,问道:“师傅可是有烦心事?”
卫烁趴在石桌上,直勾勾的盯着面前的酒杯,摇了摇头,说道:“只是想念以前的日子,以前待在师傅手底下的日子,那真是我最欢喜的日子。”
那酒杯,除了通透了些,没什么特别的。靳玄收回了视线,又问:“那现在呢?”
现在?
卫烁想了想,却没想出什么答案。靳玄的目光于是渐渐失了灼灼光芒,沉寂了下去。
半响,卫烁转头去看他:“那你呢?你现在的日子,你喜欢吗?”
靳玄点了点头:“跟师傅学书画,让我觉得很开心。”
冠冕堂皇的答案,却是他心底最真实情绪的写照,在卫宗画坊,在她身旁,他是真的觉得开心。
即使,他并不总是笑着的。
卫烁却在心底暗笑了一声:“阿玄,我总是不太懂,你是世家长子,为何偏偏选择了画画?”
身为世家长子,拥有着世家的荣耀,能够继承家业,能够成就一代功名。
可他说说弃就弃了,不留丝毫的犹豫,却又是为了什么呢?
靳玄沉默了片刻,说道:“大概是觉得乏了吧。”
关于靳玄的身世,卫烁还特意去打听过。是世家最优秀的人才,是靳家未来的家主,一出生就是无限的荣光。
可现在,这些都与他无缘了。
卫烁笑了笑,不再多费唇舌,指了指酒杯,问道:“阿玄,你说你画画很开心,那我问你,你看着着酒杯,你想到了些什么?”
光、影、线条...
卫烁却对这个答案不满意,这是学过画画的人,都能答得上来的,也确实没什么稀奇的。她指了指通透的酒杯底下,水光氤氲的石桌。
靳玄欲开口,却又顿了顿。片刻他恍然大悟:“影像,酒杯的纹理,石桌的纹理。”
这才是卫烁要的答案,她笑着晃了一下酒杯,波光粼粼投射在石桌上:“这是我师傅教我的,他总是说,你看到的,不一定就是最美的。甚至你触摸到的,也不一定就是最美的。反而世人眼里稀松寻常的东西,其实也可以很美。就像这石桌一样,貌不惊人,可谁知道是不是呢?”
靳玄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不料卫烁又笑了,她戳了戳光影通透的石桌面:“其实我刚刚不过是忽悠你罢了。”
这回靳玄却真的无话可说了。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卫烁,神色晦暗:“师傅可是把靳玄看做了可随意糊弄之徒?”
他定定的看着她,修长的眼眸光泽动人,却没几分表情。
那酒杯,落在了卫烁的手里,如她的手一般白皙通透,她神色淡淡,缓缓开口:“阿玄,这酒杯在你手中,在你眼里,是怎样的,绘出来便是怎样的。旁人的话语,最多不过是你的借鉴,万万不可左右你的神思,这才是一个画家的思想。”
隔日,卫烁便出门了,随身只带了靳玄一人,除此之外,就带了些钱物和干粮。
这委实不是卫宗卫烁的行头。
可在她眼里,却是理所应当的。
两人下了江南,安顿在了一家种满枫树的院子里。
这时节远远不是看枫叶的日子,他们原本可以租赁更好的屋子,卫烁却一眼相中了这间。
靳玄对此也并未表示什么不满,只是经历了昨夜的事情,十四岁的靳玄对只比他大五岁的师傅稍显冷淡了些。
卫烁察觉出来,倒也没放在心上,只觉得他是小孩子心性,便任他去了。
晚间的时候,卫烁敲了敲他紧闭的房门,说道:“你可要随我一起出去看日落。”
诡异的安静,没有一丝声音传来。
卫烁身为师傅的脸上不免露了尴尬,她又问了一句。
还是没人应门。
果然是小孩子脾气犯了,卫烁这回便懒得催了,她悠悠说道:“你要是不去,那我可走了啊?”
等她转了身,门却幽幽的开了,催生了轮轴悠长转动的声音,少年的声音喑哑:“等等,我去。”
卫烁不禁笑了,明媚的坠在晚霞的光芒里,比天色更美上三分。
少年哑了言语,耳畔只剩下心跳加速的声音。
所谓江南的晚霞,比帝都美的,是海天一色,旷无边际。
就在屋子的不远处,卫烁早早的摆了桌案,就等靳玄出门。靳玄答应了以后,她便趁机递了画轴和笔墨出来,笑意盈盈的望着他:“难得来江南看一次日落,不能辜负了此行。”
靳玄又一次失了言语,最后还是漠然的接过了画笔。
很显然,这次外出的结果很不理想。靳玄没有发挥出他正常的水准,只能说得上平平淡淡。
靳玄倒不急,急的是卫烁。
作为当世大家的第一个弟子,在她的手底下,她不仅没能帮靳玄挖掘出最大的潜能,就连画技都没能提升。
这是她的过失,她却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
两人之间的气氛沉寂了好几天,终于爆发。
起因是卫烁带靳玄去吃饭,却又在一旁委婉暗示他可以将这些美食画下来。
当自己的喜好,变成一件在长者眼里,可以随时变成作业的事情。
这喜欢,也就变了味。
靳玄轻巧的咬断了半个小笼包,心情原本是舒爽的,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另外半个小笼包直接从筷子上滑落了。他顿了顿,声音压抑道:“师傅,我不想画画了。”
卫烁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难以置信的看了看靳玄,面色惊疑:“阿玄?!”
靳玄放了手中的筷子,面色平静又淡定:“或许是因为不爱了吧。”
他曾经信誓旦旦的站在卫宗画坊的门前,哪怕舍弃掉自己世家长子的身份也要画画。
可现在,却如此轻易的放弃。
这简直,让人难以接受。
在他身上下了狠功夫的卫烁,更是难以接受,卫烁又问了一句:“真的不爱了吗?”
靳玄深深的望了她一眼,片刻后,凝重的点了点头,一字一句,狠狠的敲击在卫烁的心上:“对,不爱了,所以我不想画了。”
在她的眼里和心里,他永远都是弟子,没可能变成其他的。
靳玄爱上了自己的师傅,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那份炙热剧烈的心跳。可是他和她的相处,永远都是画画、画画。总有一天,他会失去理智的。
从前他总想着,好好画,总有一天,在她的眼里,他会是与众不同的一个人。
可现实却是,她对他好,她对他的与众不同,全然取决于他是她的弟子。
那要是有一天呢,他不再是弟子,她会怎么做?
靳玄静静的看着面前的女子,他的十八岁的,名满天下的师傅。
卫烁没有说话,她纤细的指节有韵律的敲打在桌面。
这一刻,她又变回了所有人面前的卫烁,那个在日后被众人称之为卫夫人的卫烁。
她又笑了,浅淡疏远的像是高树上的梨花,她说:“靳玄,你说走就走,你当我卫宗画坊是什么地方?!你又当我卫烁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