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之尘 第十六章曾经发生过的

    猜想犹如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们的身上，而聂扬在内心中已经开始想象那群人在灾后生活的画面了。血腥、残暴、冷酷……这也是一种生存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他们曾经见过，撞击杀死了很多人，后来又将会死很多人，而他还没有死。

    已死之人永久结束了痛苦，将死之人在恐惧中等待结束痛苦，未死之人在漫长的生命中等待痛苦最终的结束。冰冷的风适时地掠过，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抬头望着那座宁静的废墟，为什么地表人的生活会变成这样？

    “别想了，”刘璃试图安慰他，“你曾经说过这是合理的。”

    “合理是宇宙的事，和人类无关。”聂杨眼神呆滞地回答了她。

    刘璃不再答话，拄着枪站在一旁，太阳已经有西下的痕迹，天空开始缓缓暗去。风带着一些尘土扑到聂杨的脸上，他们的剪影在惨白的光芒里，像一个人正凝望着一座颓唐的墓碑。

    他们两个人从两江市废墟脱险之后，在远离市区的郊外一个山岗上生火扎营，这是涅槃时代次年初夏的一个普通夜晚，一如他们所习惯的很多个野外的夜晚一样平安的度过去了。市区里的攻击者并没有趁着夜色来攻击他们，又或者那些狩猎者一直都是在市区里守株待兔的。

    第二天清晨时，负责守下半夜的刘璃再度听见了山风送来的汽车的声音。汽车的声音渐渐变大，也惊醒了正在睡梦中的聂杨。

    “是汽车？”聂杨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顺手拎起手边的枪，这并不是他第一次遇上汽车，此时他也分明听得清楚，声音与他们两人还有不短的距离。

    “是汽车。”刘璃说。

    在聂杨正找地方隐蔽的时候，刘璃提着枪走到了那条还能勉强通行的公路上，像一棵树一样站在公路中央，等待汽车开来。

    聂杨心知她要做什么，也放弃了隐蔽，走到公路上和她一同站在那里。

    车果然从山的另一面缓缓开了出来，速度并不快，依然是浑身上下打满补丁的改装卡车，车顶上依然站着拿枪的护卫。而刘璃确认这并不是他们之前遇到的那一辆。

    风吹动她的头发，她举起缠着粗布条的手，风中一个如此秀丽的人影让汽车停了下来。

    聂杨亦没有举起手中的枪。

    车上的人大约是没有恶意的。穿过几十米的距离，聂杨他们大概能看见车上站着的是一个经受了不少风霜雨雪的护卫。

    “做生意吗？”护卫举枪瞄准了他俩，大声喊，“你们要做生意吗？”

    刘璃摇了摇手，便走了上去。而护卫并没有打算放下手中的枪，他不能确定眼前这一男一女到底是否要和商队交换东西，虽然他看见了他们的大背包，也看见了他们手中乌黑铮亮的突击步枪。

    “不做生意。”刘璃喊。

    护卫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他望着那两支好枪咽了一口口水。心中暗念，多好的枪！

    聂杨知道刘璃是要提醒这个商队不要进入危机重重的两江市，站在一旁没有多说话。然后当商队领队从车上跳下来告诉他们商队下一站的目的地时，却让他们大跌眼镜。

    在一番沟通之后，商队的领队却以一种司空见惯的语气告诉他们，“我们就是要去两江市啊。”接着他又微笑起来，“我在这边上跑了很多年了，灾前跑，灾后也跑，灾前我就是个开卡车的，没活儿的时候我就帮人收水钱挣些外快。哈哈，两江，一般人真的还是不敢去，不过我无所谓，我是土生土长的两江崽儿，他们也是土生土长的两江崽儿，第一次遇上他们，他们没拿我怎么样，以后也不会拿我怎么样。我不是你们这样好心肠的人，有时候我也会遇到一些没死的人往两江市里跑，我也不会去阻止。”

    聂杨听着这话，条件反射一般想说，你铁石心肠了么？但话还没有出喉咙就又退了回去，那个冬天的情景犹在眼前。旋即说道，“这是你的准则。”

    “啥子准则不准则的哟，”领队说，“死了的就死了，该死的躲也躲不脱，轮到命里头该死的时候，未必我还能改变什么呢？我就是一个开卡车的，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我也就是比别人多活了那么一阵。”

    这个时候，他的车里有人等得不耐烦了。

    “死人你还走不走嘛！”这是清脆的女人的声音，标准的两江女人的声音。

    商队领队回过头，“瓜婆娘，莫慌！”接着又对眼前两个人说道，“女人不懂事，呵呵。还是谢谢你们了哈。不过……”领队走到聂杨面前，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兄弟，啥子年生过啥子日子，你看现在这日他仙人板板一样的年生，个人自己顾好自己就是了，你看这个妹妹，长得那么巴适（好看），而且还会用枪，难得！别人的生和死，不是你我能决定的。”

    站在一旁的刘璃突然间用手虚掩住了自己的鼻子，脸霎时就红了。她从未害羞过，这是她第一次害羞，她第一次感到血液在往脸上涌，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脸原来会变得滚烫。他用眼角的余光撇着聂杨，后者则只是低头灿灿地笑着，显然是要告知领队，这个玩笑有点不合时宜。

    领队大约也看出来一些端倪，没有再多说下去了，“小兄弟，我们这些串串儿（小商贩）也没得啥子理想，那么多人都死球了，我还有老婆娃儿，知足了。能活一天是一天。这年生，不出来跑车，吃啥？以后遇到有东西就找我换哈。价格一定实在！”

    “好好。”聂杨笑着，正要送他走的时候，又问道，“对了，你对他们很了解吗？”

    “了解，”领队说，“咋不了解。他们不是一般人，他们不是什么人都要杀的。”

    “哦？”聂杨和刘璃两个人此时都已经确信，占据两江的一定不是人狼了，而是正常的人。

    “哎，按他们的说法，没得用的人，就没得必要存在。”

    “嚯，”站在一旁的刘璃用她那混合了缅甸以及彩云省口音的方言轻蔑地说，“好大的口气！”

    领队沉默了，脸上的表情渐渐地复杂起来，“我们这些二杆子（混混）咋个会了解他们的想法，我也晓得，我们这些串串儿可以帮他们找到一些他们需要的东西，所以才被他们特许进去，日他仙人板板的！”领队有些愤愤然，“那儿本来就是我家，老子的房子都还在！”

    “那这么说，两江当时幸存了不少人？”聂杨问。

    “是撒。”领队说，“那天（指撞击日）是有点骇人，但是最后活起下来的人还是不少……”

    “那后来呢？”

    “死求了撒。”领队说，“当时有很多人都没死，但是也奇怪，有些人没死就很正常，有些人不晓得受了啥子刺激，那天之后就开始成群结队的，别个也不晓得他们要干啥，后来他们就开始抓人吃人，那场面，哎。”领队低下头去，有点不堪回首。但很快他决定继续说下去，“也不说话，也不干啥子，就是找到东西就把人打死，打死了就吃。大家都不晓得咋个回事，好多人就朝外头跑，朝外头跑又能跑到哪儿去呢？你看现在这山和土地。”领队一边说一边指着那苍凉的土地，“不是每个人运气都那么好能在外头找到活路的。然后就饿嘛，饿死嘛，后头他就站出来了。”

    “他？”

    “就是现在两江里头说了算的那个人，我听到他们喊的啥子血圣，你说奇怪不奇怪。”

    刘璃和聂杨有捕捉到了这个关键的名字，隐蔽而无言地对视了一下。“血圣？”

    “是嘛，搞得像江湖骗子一样。但是他确实很厉害，好像以前是个研究生还是啥子。”领队说，“他又带起人把那些乱打人杀人的疯子些全部整死了。真的，全部整死了，一个都不剩。”

    两江市如今看似平静的废墟之下，曾经发生过的残忍与暴虐，挣扎与苦难，在这个身材魁梧的商队领队朴素而平淡的话语中，显得更加血腥了。

    聂杨和刘璃没有插话，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他继续说下去。此时他们已经知道，两江市里曾经存在过所谓的人狼，而后来又被这个叫做血圣的家伙给剿灭掉了，而这个控制了两江废墟的人，也并非什么善茬。

    “大家以为遇到救星了，有些想跑的人就没有跑，有些跑出去的又跑了回来。这废墟下头有水源，是干净的水源，人没得水咋个活嘛，所以好多人就跑回来了。都是平头老百姓，平时又没有得罪过哪个，都是老老实实地过自己的日子，现在年生成了这个鬼样子，大家都觉得没死就是万幸，哪晓得，那天落石头才是个开始，这日子根本就没得个头！”

    “是吧。”聂杨轻声附和了一下，“他后来为什么要杀人吃人呢？”

    “他说水养不活那么多人。”领队顿了一下，补充道，“小兄弟，你不要以为他是好好生生给大家说的哦，他们抓的人也有跑出来了的，那个人是把人抓了之后，才给大家说，水养不活那么多人，城里头剩下的物资也养不活那么多人，所以只能有一部分人能活下去，另一部分必须死。最开始他们也只是把人关起来，那个想得到他能做得出那些事情来哦。”

    这个领队原本对这样的事情好像是麻木不仁了，但是真当他的回忆如潮水一般涌上来的时候，他的表现还是让聂杨和刘璃确信，这是一个善良的人。

    “他们后来就把关起来的人一个个吃掉了。”聂杨补充了他最后的一句话。领队则无言地点了点头。

    “我们也做过类似的事情。”聂杨说。

    领队微笑了一下，“小兄弟，你要是做的出来那种事情，你今天就不会提醒我叫我不要进去了。去年冬天，有几个活下来的人没杀过人？是吧？最善最善的，也是不分吃的给别个，等别个饿死。有些不想死的，上来要抢，你说咋个办？但是他们是把活人当牲口。哎，算了，不去想了，我本来也不该给你说这些。”

    刘璃想说，他们的选择并没有错误，但是没有说出来。像领队自己说的一样，已经够残酷了，没有必要在残酷上再撒一把盐。

    简单道别之后，刘璃和聂杨目送商队开向了两江市废墟。

    “暴虐的世界。”他望着卡车远去的影子，异口同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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