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快用午膳的时候,楚音不得不回兰园重新沐浴更衣,换了身妆容,然后自个儿一个人分花拂柳的来这北院子。前两天都是大清早的来晨省,见到的人自然是不多的,如今是中午,太夫人又特特挑了快吃饭的这个时辰,她走到北院的正堂门口,果然看到屋里乌压压坐满了人,都是些有地位的夫人小姐。再看看上首,太夫人却不在。
这些人里面,她倒是认得几个,尤其是坐在紧靠上首跟前的上官夫人。上官云杰以前承袭宋国官职,在宋王室里头也算是个有头有脸,得势的人物。如今宋国没了,上官家转眼又做了魏国的朝臣~看她在魏国长公主家里如鱼得水的样子,上官家在魏朝堂里应是混的不错。
站在门里面的鲍氏见她来了,也不用进去回禀,直接交代了句莫说话,然后把她领进了屋,安排在最靠门靠里的位置上坐着,之后自己就站在她身后,没了言语。
显见着太夫人是有安排的,她也就不多话,只管默默坐着,听这些夫人小姐在那闲唠嗑。
说是闲唠嗑,这些人却都很懂规矩,别人说话时,其他人很少插嘴,都正襟危坐着,也不动,这唠嗑唠得一板一眼的,颇有些无趣。
当下焦点都在上官夫人带来的大儿媳身上,这妇人长得也算漂亮,口齿也伶俐,从始至终也表现的颇有涵养,但众人关注的并非她的这些,而是她那六个月大的肚子。
“上官夫人,你这儿媳讨的也太好了些,这才多久,就又怀上了,我们家的那个成日里尽忙着主持中馈,我叫她歇着,她偏不肯,非说要为我分担。我看呐,改日定要让她和你这个儿媳好好讨教讨教,也好好学学这房中学问。”
“可不是么,我看她不仅相夫拿手,以后这教子也定差不了,赵家的闺女,有几个是拿不出手的,上头坐着的王后娘娘就是凭证!”
“哎哟哟!可别这样说,”上官夫人听了这么多奉承,受用得很,眉眼都快飞天上去了,“我家这位怎好跟王后娘娘比呢,不过王后娘娘是她的姨母,在她小的时候提点了她几日是真,王后娘娘功德无量,为咱上官家培养了这样好的儿媳。如今又得太夫人恩典,这才又怀上了。”
真是句句不离王后娘娘和长公主。其他人心里也泛酸,可是上官家如今真是吃香,有几个地位稍高的也就点点头笑笑不说话,其他人却都得捧着。陈氏坐在主人位子上,也是笑着喝茶,不言语。
也不知是哪家的夫人提了一句:“明日就是太夫人寿诞了,怎不见王室里头的那两个公主来?”
陈氏这才抬起了头,笑着回答道:“就快到了,明珠公主早先去了姑苏,襄和回来一听说,就又连夜去姑苏找明珠公主去了,前几日就说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至今也不见人。”
陈氏称明珠为明珠公主,称襄和时却故意省了公主的头衔,喊的分外亲切,众人当然懂其中的含义,于是就有人问道:“那两位公主现在到哪了?陈夫人您是襄和公主的表姨,定是知道的,说个具体些的时间来,我们也好去迎一迎。”
“说的极是呢!襄和公主也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现在又是魏王身边的大红人儿了,她回来,我们需得私下摆几桌为她接接风,去去尘,她那性子,定然也是高兴的!”
一口一个从小看着长大、魏王身边的大红人,又说要私下摆几桌,分明就是说给刚刚一个劲儿得意的上官夫人听的。如今她坐在自己位置上,一句嘴插不得,脸色别提多难看。其他人看着,反聊得越发起劲。
陈氏故意不把行程说清楚,就是要让人引起话题来,如今问的人多了,她方慢慢说道:“今早上刚得的消息,两个公主已经到上党境内了,算时辰,晚膳前定是能到的。我们只管先聊,两位公主要是到了,我第一个时间通知你们。”
楚音听着,看着,大概也知道如今魏国王室里头的局势了,又看了看满座的夫人小姐,却没看到苏婉,更没看到苏家来的女眷,苏家人说话,其他人也定会附和的,如今看着,应该是没有苏家女眷。想问问身后的鲍氏,转身一看她人却不见了,再找找,却见她又悄悄地从稍间那儿走过来,站到楚音身边,俯身在她的耳边小声说道:“太夫人在稍间等你,现在跟我过去吧。”
楚音吸了口气,悄悄离了座位,跟鲍氏进了稍间。
一进去,太夫人的那张冷脸就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了。
以前其他人都还在的时候,太夫人还能给她些脸面,如今整个稍间里没有其他人,她自然不想再装样子,冷眼看她施完礼,朝稍间里唯一的一张矮榻望了眼:“去那边矮榻上坐着吧。”
楚音望过去,是一张四尺长,小半尺高,专门放在佛堂里供人静坐定心的矮榻。于是走过去,十分识趣地在矮榻上跪着。
见她此番举动,太夫人倒是眼睛一眯缝,哼笑道:“你倒是懂事了,知道今天该跪着。”
“孙媳妇自知有错,不敢坐,只能跪着。”如今应对这老夫人,她也算摸出门道来了。
“哦?那你说说什么错?”
“孙媳妇忘了祖母的训导,没有抄女则。”
孙李氏正为太夫人捏背,当下竟抿嘴笑了,楚音余光里瞅见,心道,难道自己说错了?
只见太夫人听了,果然没有满意地点头,反而继续问道:“还有呢?”
还有?这个她倒是不知道了。昨天晚上偷偷去了东院,太夫人应是不晓得的,定然不是这件事,除此之外,她又做错什么了?
太夫人看这个丫头一脸不知的样子,于是对孙李氏点点头,孙李氏这才停了捏背,从一边香案上拿了戒尺,敲在手心里,然后来到她面前,一字一句道:“少夫人不抄女则自然是错,可是连那女则都不懂,这过错可要比没抄女则严重的多了······”
这是什么意思?缘何叫做她不懂女则,那女则她倒着都能背出来,怎么到她这里就是不懂女则了?
“少夫人不懂女则倒也可教,只是女人家该有的三从四德都不知,那可不是现在教教就能教会的。”孙李氏拿着戒尺不断在她面前晃悠,她略略抬头,正看到孙李氏背对太夫人,面朝她时所表现的讥嘲模样,“少夫人侍候得不让侯爷满意,侯爷昨晚上竟说了休妻的话,总就那么一碟子桂花糖藕,也不能让侯爷舒心,少夫人娘家都不教的么?”
“回太夫人,孙媳怎能不懂三从四德,家中自幼教导,孙媳哪敢忘记,只是,一时摸不清侯爷的口味也是有的。”
“少夫人摸不清,为何不去请教备膳食的老嬷嬷,只要有心,什么问题解决不了,可见少夫人并未上心,也不把服侍侯爷的事放在心尖上,哪有半点为□□的样子。”
楚音不打算吭声了,她确实没把这个侯爷放在心上,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子,的确是错了。在明里,她既然嫁了进来,既错了,也无话好说。
孙李氏见她不吱声,心里暗喜这个丫头被治服帖了,脸上的笑意更盛:“既然认了错,太夫人之前也交待过老奴,让老奴好好教教你三从四德和女则,以后少夫人就多抽出些时间来北院,老奴定会把女人该做的事都好好教与少夫人的。”
她终于知道,太夫人见她之前,把她留在正堂听一会子闲话是什么意思了,原来是要让她明白她和她们之间的差距,好以她们为典范,好好向她们学习!
楚音只好点点头,什么都不说,应下了。
“少夫人,学三从四德之前,也要好好学学礼仪才是,应话并不是点点头,不吭声就可以的,毕竟老奴也是替太夫人说话。”说罢,孙李氏看了看坐在前面的太夫人。
于是她十分得体的颔首,作揖,对上首的太夫人回答道:“回祖母,孙媳知道了。”
孙李氏笑容满面:“知道就好。”
“但孙媳有一事,不知道该讲不该讲。”
太夫人这才开口说道:“有什么事就讲,莫要唯唯诺诺,行那小家子作风。”
楚音露出恭敬的面色,又行了一礼,“孙媳只是想再认个错:孙媳既然是侯爷明媒正娶的妻,正堂里的那些夫人小姐来了,我却没能及时以侯爷嫡妻的身份相迎接,她们已来两日,孙媳这个做嫡妻的又没出现招待,这几次三番的,恐怕也于理不合吧。”
听完这些,孙李氏已经是脸色铁青,竟一时讲不出话来,她一直以为这个丫头胸无城府,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如今看来,竟是懂的!又转头看了眼太夫人,幸而太夫人早知她有次一问,当下也并不生气,只哼笑了声,说:“音丫头,你这样问,是觉得祖母没把你当侯府嫡妻吗?”
“回祖母,孙媳并未这样说。”
“你是没这样说,但心里定是这么想的。”
“孙媳不敢。”
太夫人这才缓和了面色,心平气和道:“音丫头,不是祖母不愿你到人前来,只是你前几日伤寒刚好,处理这些事恐怕力不从心,再者,你这样的脾气,我也不放心你到人前去,说实话,让你到厨房帮忙是我故意的,做我君家的孙媳,就要耐得住性子,吃得了苦。你要想光明正大的站在人前,就得好好学学正堂里的那些人,等什么时候你学会了,我再叫你和她们相处!”
话说到这份上,楚音也很识趣的见好就收,再说话就该叫不懂进退了。
太夫人心里也对楚音今天的表现吃惊不小,以前只管刁蛮胡闹的野丫头片子,如今倒和她打起了哑谜来!也不知刚刚的话是她自己想的,还是另有人教,要是另有人教,那可就没安什么好心了。
鲍氏站在门口小声传话道:“太夫人,时间不早了,该用午膳了。”
太夫人点了点头,孙李氏连忙把戒尺恭恭敬敬放回香案上,走到她身边扶她,一路慢慢走出稍间。
出稍间没多久,孙李氏又折回头来,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刚要起来的楚音,又瞧了眼香案,说:“香案上的戒尺就是咱们府上的家法,太夫人把它交给我,意思少夫人也该
懂的,”又看了一眼她的膝盖,“少夫人不好好跪着,这是要去哪里?”
竟要让她一直这样跪下去么?!
楚音认了,老老实实跪回去。
稍间虽小,她的背后却是整一堵镂空的大花窗,屋里倒也亮堂,屋外的阳光倒也暖和,跪便跪吧,就当晒一两时辰太阳。
孙李氏见她如此,非常满意地出去了。
至于那一两时辰的太阳,楚音约莫是想多了些。
才一个时辰,太阳升到了北院正上空,稍间后面高高的屋檐遮住了温暖的阳光,投射到她这里时,只剩一片斑斑驳驳的,光看着就凉飕飕的阴影。
她瞅着院前正被阳光照耀着,花枝招展的一排桃树,心里禁不住又哀叹道:小环,你家主子丢了,怎么还不来找额!
又过了一个时辰,太夫人带着一批女眷们去后院晒太阳了,偌大的北院前屋,就剩她一人在乘凉。
莫不是把她忘了吧。
屋内半明半暗,香案上轻烟缭绕,见没人,楚音早改跪为盘腿坐着,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睡梦中,依然是邵七站在荒冢前,黑衣黑发,那双桃花眼里也没了笑意,依然是宫兆奚那清冷的腔调:“你没来得及救他。”果然,病榻上的身影瞬间化为飞灰······
她就这么醒了,每日就是这样被折磨醒的。
再抬头看看,院前的阳光似乎暗了些,有不少雀子在树枝上,泥土里跳来跳去,叽叽喳喳,热闹的很。
想必是下午申时了。
反正也没人,楚音刚要伸展身子往矮榻上躺去,隐隐约约就听到说话的声音来,由远及近的,正往这边过来似的。
“今儿早上就判了,听说魏王气得不轻,三个大臣,全都有问题······”
既然有人来了,她立刻跪回原来的姿态,直起腰,低下头,虽然这稍间的光线已经暗下来,外面没注意根本看不到里面,但万一是太夫人派人来放过她的呢。她要表现的好一点。
再一听,声音已经很近了,却是另一个人的声音:“还有一个暗卫呢?还没回来吗”
不似之前那个,这个声音平静得好似一滩死水,懒懒散散的,没什么起伏,但楚音一听到,浑身的筋络瞬间绷紧起来,这声音可不就是宣平侯的么!
她想躲,奈何人已经走到了她的雕窗底下,她只好屏气凝神,一动不动,透过镂空的花窗,看着宣平侯正端着一小茶盅东西,另一只手正在青玉的茶盅里细细搅着什么。而他的身后,站着姑苏还和她吵过一架的,该好好教训一顿的束酒和今飞。
宣平侯的缂丝华服堪堪扫过雕窗,楚音昨晚上还十分想看看他的模样,如今也不妄动,只盼着他快快路过。
“回侯爷,还没回来,昂川和其他三个都负责屋顶,其他三个都回来了,就剩他一人一晚未归。”
楚音听着,不由得浑身一震!他们莫不是说的昨晚上!
“他负责谁?”
“这······”透过窗户,她可以看到今飞一脸犹豫的样子,旁边的束酒见他没说,便代劳了:“在名册里的人都已跟踪核实,跟踪他们的人也都回来了,就是多出这一个来,也不知是哪家的细作,怪的很!”
她心中一颤,昨晚上她也在屋顶上,难道那个昂川跟踪的,是她?!怎么可能!她昨夜回府一路并未察觉有人跟踪,但除了她是额外多出的一个,还会有谁?若昂川真的在跟踪她,此刻难道还在哪个角落窥视着她吗?
要真是,她岂不是快要暴露了?
“那就再等等。”低沉平静的语调,楚音顺势看过去,正看到宣平侯宽阔的肩膀,一路往上,看到他那明朗的侧颜,要是平日,她定会赞叹一句这丰神俊朗的眉目和那死气沉沉的语调有多不合,可是如今,她只想听他们继续讲下去!
宣平侯眼睛弯起,细细望着指尖橙黄的谷粒,然后说道:“那三位大臣的家人今天或许会来,若是来了,就说我不在。”
又看到束酒颇有些气闷的表情:“那魏世子呢?他来也拦着啊?”
半天没声响,楚音再朝宣平侯望去,只见宣平侯停了手里的动作,端着青玉茶盅,堪堪转过脸来,透过雕工精致的花窗与她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