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没声响,楚音再朝宣平侯望去,只见他停了手里的动作,堪堪转过脸来,透过雕工精致的花窗,与她四目相对。
宣平侯那双瑞凤眼上下打量了一遍她,眼中竟带了一股子莫名其妙的笑。
“他来就说我去了。”宣平侯转过脸来,把青玉茶盅搁在束酒手里,竟然就这么装作没看见似的,扬长而去了。
束酒早先循着侯爷的眼神看过去,倒吓了一跳,他还没发现这花窗后面居然跪着个人,当下笑呵呵弯下身子做了个揖:“我说回来这样久了也不见少夫人来东院闹腾,原来是搁这儿跪着呢!”不等楚音说话,束酒又忙说:“这里好,这里清净,反正一时半会儿没人来,少夫人就定定心心在这礼礼佛,卑职就告退了。”
说罢一闪身追侯爷去了,今飞也连忙做了个揖,跟上去。远远又听见宣平侯说:“束酒,你的罚该去领了。”
之后再听不清。
偌大的前院,徒留楚音在这愣了半晌。她觉得,好在她是光明正大在这跪着的,否则定会被当细作抓了吧。宣平侯刚刚看到她却跟没看到似的,是放过她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小环才偷偷摸摸猫着腰来北院找她,楚音看她在不远处的桃树下躲着,伸了伸头似乎不敢上前来,只好喊道:“她们都去后院晒太阳了,你再不来我就快饿死了。”
小环被突如其来的声音下了一跳,待听清楚,赶紧寻着声音找了过来。
“夫人啊,都怪小环不好,小环不敢来这北院,这北院都是显贵人家,小环真是······”小环一边摆着带来的几样吃食,一边抹眼泪,楚音瞧着,一边嚼一块糖糕,一边道:“小环,我有遗言······”
小环果然被惊得浑身一哆嗦,眼睛就更红了。仅这反应,就知道她这一下午又胡思乱想了不少。
小环知道夫人又拿她打趣之后,瞪着红眼睛一本正经道:“夫人莫要开玩笑,小环,小环是个断掌,克亲克主子的,夫人以后要小心才是啊······”
怪不得她这几日都这般倒霉呢。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后院终于派来了个小丫头,代孙李氏稍了话,说是今晚上小宴,让她回去好好准备,那意思便是放行了。
按大户人家的做派,寿诞前一晚的小宴也和寿宴差不多的,老人向来过九不过整,赶在整数岁前一天晚上过,也是图个彩头,不少已经来的人都预备着今晚上送上寿礼。
回去的一路上,楚音问小环道:“今天我在北院并未看到有苏家女眷来,今天苏家女眷不来吗?”
“怎么不来,听管事的婆子说已经在路上了,现在差不多该到了呢。”小环冷哼了一声,继续道:“听说苏家嫡母和两位嫡女都来,两位嫡女都生的跟菩萨似的,不吃荤的,厨房还专门给做了些全素的,我看了一眼,菜色倒是好看,可再好看也是素的,哪里能好吃啊······”
楚音打断她的嘀咕,吩咐道:“环丫头,有件事交代你去做。你去二门处守着,若是看到苏家女眷来,随便哪个嫡女,就说少夫人有话要说,叫她来一会子。”
这事儿小环还是敢做的,连忙点点头,又不大明白道:“夫人找苏家嫡女做什么,苏家人都不好惹的!”话一出口,小环又陡然醒悟道:“夫人你该不会想——”
“你只管找来就是了,只是唠唠嗑,不做其他的。”
小环连忙再点点头,也不知自家夫人的意思是不是真如她想的那样,当下转身就去了。
待天色渐渐暗下去,君府华灯初上时,楚音算着时辰,早早带着小环和寿礼出了门。平时倒也没注意,今晚上楚音方觉得府里是真喜庆了。这一路上红绸红毯铺延,上空华美灯盏摇曳,远处阵阵丝竹秦腔,当真热闹得紧。
吃饭的时辰还没到,她自然不大想这么早进去,看屋中只零星几个人,并没有苏家人,她想了想,带着小环去了苏婉的院子。
刚到门口,就听到一声极响亮的耳光,连带着哗啦啦一片东西落地的脆裂声。楚音从开着的门望进去,嘴角不自觉弯了弯。
苏家嫡母苏林氏单手捏着苏婉做的长寿衣,脸上的嘲讽简直像刀子似的,让趴在地上的苏婉不敢动弹。她的旁边一边站着的是她的嫡姐,一边是她的嫡妹,全都冷眼看着,嘴角擒着丝笑,看她更是犹如看场笑话!
“婉丫头,”苏林氏简直是又好气又好笑,又望了眼手里的衣裳,笑道:“你的绣工倒也是真好,连你两个嫡姐都绣不出这样精致的,只是精致归精致,我们苏家是名门望族,送礼这样的事情,怕还轮不到你身上。”
“是啊!”苏家嫡长女苏妍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气道:“我们两个嫡女还没送呢!何时轮到你这个庶女出头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家都死绝了,叫你这个贱种出来丢人!”
“嫡姐你——”
“不要叫我嫡姐!”苏婉刚开口,她就极厌恶的打断道:“你不配!你这样的破烂货合该张家不要你!张镜本来是我的,要不是你这个贱人陷害我,与张家订婚的也不是你这个贱人!你!小妹不要拉我!我要去——”
楚音冷眼看着里面上演的闹剧,心想张镜,原来你还是个抢手的~
苏家幺女一时没拦住,让苏妍扑到了苏婉的身上,伸出长长的利爪就要朝苏婉脸上抓去:“我要把你这张狐媚子脸撕烂!叫你那个宣平侯看到你就怕!我看你还怎么勾引她!”
“你说什么!”苏林氏简直不敢相信,从北院回来的路上,长女可没提到这个,如今忽听她这样说,当场就愣住了:“怪道你一直不回家!原来你!你——”
“不是!不是的!”苏婉当真是害怕了,她实在想不到,才到侯府没多久的嫡母和姐姐,怎么会刚从北院过来就要看她做的衣裳,更想不到苏妍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当下慌慌张张辩解道,“嫡姐听谁说的!我只是脚崴了才——”
“脚崴了还能和宣平侯眉来眼去的,还穿的跟蝴蝶似得在他面前晃悠!苏婉你还想骗谁!”说完,苏妍就又在苏婉的脸上猛掐了几下,那动作,小环看了都忍不住哎哟一声。
“简直!简直是有辱家门!”苏林氏哪里还给她机会辩解,这样的事情简直是道德败坏,要是给老爷子知道,这个庶女被罚也就罢了,她这个当家主母或因管教不严,在众姨娘面前失了颜面,才是真真的不值当了!
苏林氏看着苏婉,简直是看着仇人一般:“婉丫头,你当真让我失望的很!枉我还把你养在身边,嫡女该有的你都有,嫡女该学的你都学,如今真是好,抢了你嫡姐的婚约也就罢了,如今又行这样不要脸的勾当,嫡母教与你的都白教了!”
“我没有!”苏婉被苏妍和一听说她勾引宣平侯就加入进来的嫡妹一起按住,动弹不得,心里只一个劲的想,千万不能招认!
苏林氏气红了眼,吩咐身后的嬷嬷道:“去给我掌她的嘴!”
那嬷嬷当真就走上前去,一打就是四五下,苏婉原本姣好的面容立时肿了起来。
苏林氏又看了眼手里的长寿衣,扔给另一个嬷嬷道:“你去把衣裳处理了!”又对苏婉道:“今晚上你就别去了,我就说你不舒服······”
听到这里也差不多了,小环还想再听,却被楚音拉走了。
走在花园的小路上,小环十分畅快道:“可算是解气了!我说夫人怎么想着要找苏家嫡女聊天,原来是告状啊!”
楚音也做过嫡女,家中虽未有庶女和她抢,但听那时候闺蜜诉苦,说的都是她们和庶妹庶姐之间的恩怨,过去现在,嫡庶难容,这难容的结果,大概都像今天这样。
只是没想到,如今这正经人家的后院,竟也是这样乱的。楚音一想到屋里那位张牙五爪的嫡长女,和一听说苏婉勾引宣平侯就脸色大变的嫡幺女,简直是······
宣平侯也是个抢手的。
花园水阁里,两缕安魂香的青烟慢慢飘散在静悄悄的水面上,夜晚的湖水犹如睡着了似的,又好似都在屏气凝神,默默守着水阁里的人。
束酒和今飞望了一眼石靠上那两支轻香,已经烧到了底,又望了一眼坐在边上的宣平侯,侯爷好似睡着了似的,闭着眼睛,没有言语。每年都是今日,两支安魂香,安安静静一下午。
今飞余光扫了一眼束酒,几乎是每半刻钟他都要扫一眼他,时时刻刻防备着他开腔。
可惜,防不胜防,束酒果然趁今飞刚望完的功夫,笑嘻嘻开腔道:“侯爷,您定要平平安安长命百岁的,这样才不会辜负两位将军的期望,他们要是知道您活得好好的,肯定也欣慰,您这样愁眉苦脸的,他们看着也难过。”
“束酒!”今飞简直恨不得一掌将他敲晕!每年都是他先不开眼地笑闹,等真把侯爷惹着了,后面可有的受了!年年如此,年年逃不过,束酒怎么就光长个子不长记性呢!
“侯爷,您好歹是说句话啊,您这样冷冰冰的,我们看着也难受。”束酒不顾今飞龇牙咧嘴地瞪他,仍笑着说道:“还有小半个时辰就要开宴了,我听说那个襄和公主也到了,正到处找您呢。”
“束酒你就不能安静点,侯爷要走自然就走了,你——”
“我怎么了,我就是要分散侯爷注意力,你瞧瞧这都几,几个时辰,你捂我嘴干嘛。”
“行了。”宣平侯睁开眼睛,端着石几上的茶盏喝了一口,面无表情的,他方才只是想着如何避过魏王的眼线回洛邑,这两个就叽叽喳喳的没完了。
“侯,侯爷您没睡着啊!”听到自家侯爷忽然开口,束酒似乎终于想起来往年的那些个教训,再说话,已经说不利索了。
“有你我怎么能睡着。”
今飞看侯爷转过脸来,那双平日里毫无波澜的眼睛就要闪出笑来,赶紧呈上早先洛邑来的加急竹筒,宣平侯眼睛落在竹筒上,淡了几分,这才打开竹筒拿出信来。
“侯爷,咱什么时候回洛邑?天子肯定已经开始担忧了。”说到正事,束酒也不含糊了。
宣平侯扫了一眼绢帛,丢在一边,又从竹筒里倒出一枚令牌,是枚使臣出使诸侯国特用的通关令,天子把它放在竹筒里,意思再清楚不过。
今飞看了一眼,面色开始凝重起来,“侯爷,天子这是在催您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