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逐渐暗沉,雪,依旧纷纷扬扬。
密林雪地,暗影绰绰。
九个方向,三人一组,轮流进攻。
正在与尉迟真金鏖战的三人,已经是第二次进攻了,他们明显感觉到,此刻的尉迟真金与之前相比,体力下降了三成有余。
鎏金银香囊早已被扯断扔在一旁,能用的暗器也已用过,现在,尉迟真金唯一能依靠的武器,就是一把脱手刀,还有那颗大理寺卿战无不胜的信心。他紧握着刀柄的手指尖,有一股细细流出的鲜血滴落。长时间的高强度打斗,让尉迟真金右臂上的伤口不断扩大加深,血早已将半条袖子浸湿,但他还是提着仅存的一丝内力,与命运做最后的抗争。
那三人又围了上来,这三人又退了出去。如此循环往复,除非他死,不然,永无止境。
咬着牙躲过身前一刀,却没有闪过背后一刀。后背从肩膀到腰胯一道斜长的疼痛火辣辣的钻心挖肺,刹那间的皮肉外翻、血流如注,让尉迟真金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最后那丝内力,在此刻土崩瓦解。尉迟真金只能靠仅存的体力苦苦支撑。依旧不认输、不屈服,哪怕是死,也绝不。
尉迟真金再也挡不住那些挥来的利刃,它们毫不留情的在他的胸前、后背、胳膊、大腿上留下难以言说的苦痛,血,浑身都是温热的血,将他紧紧包围。
尉迟真金不得不竖着刀将两个术者交叉砍来的刀锋挡在腰前,却被逼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背靠在一棵松树树干上、退无可退,才被迫停了下来。
再也撑不住了。一个多时辰的鏖战,已将尉迟真金的体力和内力全部消耗殆尽,浑身累累伤痕,无处不在的疼痛感快要把他撕裂,最后的时刻,他几乎是凭借着疼痛的刺激强打起精神做殊死一博。随着一声金属断裂的脆响,交叉着的刀锋将脱手刀一断为二,它们借着主人的力,狠狠的横插入尉迟真金两侧腰间。他都没有哼一声,只是将一口血喷到了积雪上。
点点腥红,阵阵心痛。
如果公堂相见那次算作最后的诀别,那这便是他今生最大的遗憾。他们应该把酒言欢千杯少,玉粒金樽噎满喉,却不该,只是那样默默相对,无言而语。他这一生,言出必行,有诺必守,而那天对他最后的承诺,却再难实践。
莫言负君诺千金,只恨路遥隔阳阴。
“对不起,我食言了。说好要救你,我却再也回不去了。”他内心苦笑道,而嘴角却在上扬。
看到尉迟真金的笑,武承嗣怨恨难抑,双肩一抖褪去狐裘之后从马上飞身而来,抽出随身短刀,双手将刀尖猛力刺入尉迟真金的心脏,随即再将刀柄狠狠的向一侧扳去,血立刻浸湿了他的衣襟。
噗的一声,刀尖将那颗玲珑剔透心,瞬间扯的粉碎。
他感到,心,突然不疼了。
面对面的看着尉迟真金口中喷涌流出的鲜血,武承嗣顿觉胸中恶气一扫而光,难得如此爽快不已,任凭尉迟真金那双喷着蓝色火焰的血目死死的盯着自己,武承嗣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短暂的停滞后,那三刃刀锋突然一起从尉迟真金体内抽出,带着他向前蹒跚几步,离开了那棵松树的依靠,他还是倔犟无比的挣扎着稳住自己摇晃不定的身体。刀抽出时刹那间的恍惚出神,让他脑中一片空白,渐渐模糊不清的视线中,他眼前的密林雪地寂静洁白,再无一人,只有从这片阴沉的天空中纷纷扬扬飘下来的大片雪花,美的不可方物。
四周静的骇人。
一阵莫名的心悸刺痛,如万箭穿心,尉迟真金感觉到伤口处温热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身体缓缓流下,慢慢浸湿了脚下的积雪,血染雪红,那片红以极快的速度向四周无限蔓延开去,转眼间侵吞了视线内所有的雪白,就连密林枝叶上的积雪,也是血点点、红片片。他就这样慢慢沉沦于这片雪红之中。
尉迟真金慢慢矮下身子,无力的将手中断刀支在地上,稳住虚弱前倾的身体,单膝跪在浸红的积雪中。他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因为眼前的这片血红将他牢牢困住,他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如果可以,他好想回家。家在何方,曾是困扰尉迟真金一生的难题,现在他终于知道,家不是富丽堂皇的鄂国公府,也不是庄严肃穆的大理寺衙,而是心最终想要到达的那个地方。沉沦不知归路,心安既是归处。家是那个人温暖的笑容,是那个人有力的掌心,更是那个人宽广的心胸。他之所在,皆是归处。
意识已经开始模糊,身体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胸口仿佛被什么掏空了一般还在不停的向外流着血,温暖了脚下那片冰冷。
心,是不是已经回家了?
双手再也动弹不得,浑身上下使不出一丝气力,他只能将右肩撑在支地的刀柄上,以保持身体的平衡,此时此刻,就连呼吸也成了最沉重的负担。“莫道人杰难长久,忍把怀英、思……故、乡。怀、英……”孱弱的气息支持着他吐出最后两个字,无休止的怀念沉浸于记忆深处不能自拔,心底日日与他缠绵的痛苦和悲伤喷涌而出淹没了所有的感知,引以为傲的大理寺卿独有的意气与自豪随着体内热血缓缓流淌,这些、还有所有的一切、都在这最后的两个字间终结。
脚下的血,也渐渐变的冰冷。
尉迟真金低着头,抵着断刀,坚强的以单膝跪地的姿势永远沉默孤寂下去。雪飘落在他那浓密的上下紧紧纠结在一起的红色睫毛上,那双湛蓝色的眼眸,将永远这样轻轻闭合起来,纵然归去时不能瞑目,却还是不愿再固执的看到这尘世间的肮脏不堪。红色长发依旧被他一丝不苟的束于帽内。他这一生,最怕那头妖艳的红发散落在肩头,于是每每如临大敌般牢牢束起,虽身经百战屡遇强敌却从不曾散落出一丝一缕。今天,最后一战,也不例外。尉迟真金,永远是人前最完美的大理寺卿。
看到他终于一动不动,武承嗣深深的呼了一口气,掏出丝帕擦拭着短刀上的血迹,大声喊道:“刘全,滚出来!”
一个人跌跌撞撞的从藏身的树后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喊道:”老爷!小人在这里!”
武承嗣接过贴身管事刘全递过来的狐裘紧紧裹在身上,问道:“刘全,叫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武承嗣口中问着话,眼看着那些活下来的术者,正机械漠然的一边将死去同伴的尸体聚集起来,一边往上面倒着豆油。虽与东瀛人达成协议助他登基,但看到这样的两败俱伤,他又怎能没有大快人心之感。
“正在找……”
“笨蛋!让你找几个胡人和突厥人就那么难?!”武承嗣对管事这般办事不力非常生气。
“正在找,很快的,很快。”刘全一下跪在了雪地中,战战兢兢。
“找好了,就和他一起运回洛州别院,都给本公仔细着点!绝不能走路半点风声!一切照原计划进行,但有半点闪失,你就准备给你全家收尸吧!”武承嗣说的出便做的出,这刘全只得唯诺领命。
远处山谷间,隐约有炊烟腾起,应是山中百姓家在忙着造晚饭。他们谁也不会知道,这里密林之中,曾有如此残忍的杀戮,而且正在被洁净的白雪渐渐掩盖。
山间蜿蜒小路,颠着一辆简陋的平板马车,上面静静的躺着一个人,被黑色厚毡的大披风覆盖着,看不到面色和穿着,只露着一双蹬着官靴的脚,随着马车的颠簸而微微晃动。
黑夜已然降临。
鹅毛大雪,一刻不歇的飘着,就快要将那披风和官靴完全覆盖。一路落下的血迹,渐渐从直线状变成水滴状,这些都在无声无息的预示着,马车上的人,永远不可能再一怒而起、红发冲冠。那时的年少轻狂,此刻的落寞哀伤,蓦回首,不见残阳、血照满江。
大理寺卿尉迟真金,于永淳元年腊月初五,殁于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