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踪 第十八章楚殇

    那声音初始在远端，入耳已到近前，如流云舞袖，浮月盈江，平和而带着一丝飘忽之意。

    尹子矜慢慢转过身去，只见四周雾气氤氲突起，数丈之外，悄然一人。

    那人一身青衣，长身而立，单手负在身后，一把青冥古剑幽光暗绽，浮于身前数寸之处，身周云气丝丝缕缕，萦绕流转，烘托之姿，如仙风道骨，飘然出尘。

    尹子矜默然看着他，不发一言。那人静静站着，恍若隐然于烟霞浩渺之间，虽近在咫尺，却又给了他相隔天涯的错觉。

    背脊之处毫无原由地渗起一丝寒意，尹子矜望着那人的眼神却是变了。那人周身隐隐散出的淡淡祥和，丝丝点点，竟如催情之物，催动着他体内的血气阵阵掀涌，不受控制地沸腾起来。

    尹子矜哑声低问：“你又是谁？”

    眼前忽的微微一阵错晃，那人一步踏出，数丈之距，一蹴而就，四周云雾也立时如雪霁初晴，日出雾散，消融不见。

    尹子矜慢慢抬起头来。

    古剑青幽，点点斑斓映于那人脸上。只见他面如玉石，眉宇似剑，负手之姿卓然出尘，昏暗夜色之中透着说不出的高贵、儒雅。他看上去不过三十余岁，活脱脱一个风华正茂，指点江山的倜傥人物，但那双看着尹子矜的眼眸却隐隐少了份率性，多了层深蕴，仿佛历尽了风霜，看透了世间繁华，如夜星般清冷明亮，沧桑而又透明。

    他上下打量着尹子矜，平和一笑，瀛瀛之意如怒涛之中飘然而至的一叶孤舟。

    “我是罗浮宫的楚殇，你这娃儿是哪家门下？”

    那人站到面前，尹子矜反是平复了许多。

    尹子矜瞟了一眼那外观平实无奇，却又锋芒暗敛，透着古朴之意的浮空之剑，脸色慢慢回复平静，微一躬身，待要说出师尊名讳，却又一下子愣住了。这才恍然惊觉相处日短，他竟对那拜师求道的女子一无所知。

    那短短一日，青衣没有刻意地说，而他竟也忘了问。

    尹子矜踌躇了一下，低声答道：“尹子矜，明宗门下。”

    “明宗！”楚殇眼中微微闪过一抹异色，忍不住细看面前少年，只见他毫无惧意，昂然抬头，稚气未脱的面庞眉目清秀，隐然透着几分决意，几分孤高。

    两双眸子在昏暗中悄然对上，竟是同样的神韵，同样的清冷、透明，仿佛亘古就已留存在天际的星辰。

    一瞬间，楚殇心头猛然一震，想起了一个藏匿在心灵深处的飘逸身姿。五十年悠悠而过，那白衣如雪，剑灼如日的绝世风采，历历尤在眼前，像天际最灿烂的流星，从眸中拖曳闪过。

    眼前的少年，竟与那人有着几许的相似。

    “难怪！难怪！”楚殇看他看的有些出神，片刻后醒悟过来，喟然一叹，慢慢把目光收回，淡然问道：“我瞧你年纪虽幼，这修为气度已是不凡，你入门有多少时日了？”

    尹子矜仰天看了一眼，缓缓答道：“两天。”

    楚殇闻言一怔，随即大笑，显是不信。

    那笑声清越悠远，遥遥传开，激起林雀无数。尹子矜听得脸色一沉，冷冷道：“你笑什么？若是不信，又何必问我？”

    楚殇笑声嘎然而止，眼中清冷之气，霍然大盛，似是没想到尹子矜竟是如此大胆，敢冷然对他，直言质问。

    六十年前他已是天下闻名的绝顶人物，古剑青阕斩道魔何止千数。他道法精深，心高气傲，喜怒无常，即便是前辈高人见了他也是礼让三分，后辈弟子更是侧让规避，不敢触其锋芒，又几曾有人敢在他面前言语不逊，触怒于他。想不到世事无常至此，今日在这墨江边上，竟连一个十岁孩童也不将他放在眼中。

    他手指微动，正要发作，却见面前少年凛然不惧，仍是横眉冷对，那双眸中神光湛然，又自多了几分傲气，依稀有着那人的几分风采。

    楚殇心下忽是一阵萧索，那怒气也随之消失不见了。

    那人的亲传弟子，毕竟是与寻常之人有些不同。想到此处，楚殇忽然觉得说不出的欣喜、振奋。此番南来，山中瑰宝固然可贵，但心中执念不消，又怎能安心修道？

    楚殇又自看了尹子矜一眼，眼中已有赞赏之色。他仰起头去，悠然说道：“昔日风采，犹如夏夜昙花，可忆而不可期，回首万里，故人踪迹更是难寻。我与令师括苍山一别，不觉已是五十余载，他还好吧？”

    尹子矜微一错愕，听他语气竟是师门故人，脸色顿时一缓，点头道：“师傅一切都好，多谢前辈挂心。”

    楚殇沉默半响，低头看他，慢慢又问：“八年前，我曾亲上括苍拜会令师，只可惜他为苦修明宗圣卷，早隐于世外，不在山中，就连明宗弟子也不知他的去向。这八年来，我四处寻他踪影，始终还是毫无半点音讯，如今，他可是在这碧云山中？”

    尹子矜看了楚殇一眼，但见他单手负背，神情自若，目光深深不可见底，也不知心里想着什么，当下缓缓点头道：“师傅确是在此碧云山中，前辈若是有心，自是能见到的。”

    话刚说完，面前那把悬浮之剑蓦地青光一盛，颤动不止，随即一声轻鸣，滑入楚殇手中。

    一剑在手，幽幽光华立时绽放出灿烂青霞，将四周暗色一扫而空。

    尹子矜见他仗剑之姿，锋芒隐而欲发，心下一动，已是了然，淡然道：“原来前辈是要找我师傅比试来着。”

    “令师天纵之资，惊才绝艳，弱冠之年便已挟无上威能与玄天宗一争长短，为我生平仅见。我罗浮宫楚殇十五岁成名，持古剑青阕，斩魔道巨魁，自此扬名天下，目无凡俗六十余载，所钦佩之人，五指可数，令师便是其中一位。”

    楚殇慢慢提起手中青阕，悠然说着，仿佛沉浸在回忆之中。他脸上依旧平和，眼中却有一抹青泓流淌，多了少许的波动，隐隐透着一分失意、又随即为一分傲气所替代。

    尹子矜默然听着，心下却是一阵诧异，只觉他这番话竟是跟青衣昨日所说如出一辙，仿佛在述说着同一个人。

    他的声音淡然如水，却又在平和之中自然流露出一股振衣绝顶，睥睨尘俗的豪情胜慨，那欣长的身影，儒雅书生之气尽去，在不经意之间隐然有了种与刚才不一样的气息，如重山巨岩，巍然而立。

    “五十年前，我自负一身修为已是当世少有，便决然寻上括苍山拜会令师。那一战，我输得心服口服，无话可说。这数十年来令师不问外事，潜修明门圣卷，想来修为更是百尺竿头，又进了一步。只是我罗浮楚殇浩然天剑已成，也再非当日不堪一击之辈。”

    楚殇仰首东望，只见东首一轮明月渐起，群星光芒璀璨，闪烁人眼。

    他看着眼前如此夜景，耳听墨江浪势滔滔，轰然如雷，胸中豪气再也抑制不住。

    “明月当空，正是会友良辰。我七十载苦修，五十年执念，今番终要得偿所愿……”

    青阕剑嗡嗡声响越发急促，隐挟风雷之音。

    青光如镜，将楚殇全身包裹。光华之内，丝丝云气在他周身吞吐不定，瞬间化为了飓风，卷起了漩涡，如同磅礴奔涌的海啸。

    楚殇青衫飞舞，朝着尹子矜微微一笑，说不尽的倜傥、风liu。

    那勃然暴散的磅礴气势让尹子矜瞧得不禁一呆，直觉地知道他所说的那人并不是师傅，而是另有其人，眼前这雄浑、桀骜之人欲与争锋的自当是另一个纵横捭阖的绝世雄姿，却是怎么也难将之与青衣那柔媚、婉约的身姿联系在一起。

    尹子矜正想开口询问，楚殇已是腾云而起，化为青光。

    一股庞大吸力从楚殇飞天之处奔涌而来，尹子矜脚下忽是不稳，直被带出数丈之远。

    尹子矜心下骇然，仰头望去。

    只见夜空中一线青光破空直上，其后云气四起，如受巨力牵引，汇聚拖曳出一道长长烟霞。

    那青光渐渐灼目，到了半空已如彗星一般燃亮了夜色，欲与群星皎月一争辉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