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海 第三十章第一日

    灵泉岛的现有建筑分为两大块，一部分集中在港口位置，挤挤挨挨地分布着各司衙门、几大商号和船坞仓库等设施。另一部分沿着海岸分布在港口以北，坐落着护林兵营、兵器坊和兵舰司。

    所有建筑就如同两头大的哑铃，中间又细又长的蜂腰位置有一处高墙厚门的院落，用来安置某些不归建制的特别人员。狼先生等郑鲸麾下的高手经常会轮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就像一把锁，把一坊一司两处的匠师人员和技术机密牢牢地保护起来。

    现在，这里住的是臧达鲅师徒三人。

    院落一边就是礁石磷峋的海岸，老臧在院子里操练关朔，臧凡凡就坐在海边儿礁石上逗弄白鲸。

    不知何时起，老臧就已经对于臧凡凡的武技进展放任自流了，这实际上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就像好多女孩子一样，臧凡凡小的时候看起来是很不错的可塑之材，可是女孩儿长大了，心思也就跟着变了，再没有小时候那一心一意钻研武学的劲头。

    在这一点上，臧达鲅根本没办法控制，所以只好再收一个男孩做徒弟传承自己的衣钵。老臧已经在考虑自己这一脉是不是也应该仿照一些武者世家立下个传男不传女的规矩。

    女孩儿可完全不管什么武学不武学、传承不传承的。小的时候那是没主见，师傅说什么就是什么。长大之后对人生有了自己的打算自然就不同了，或许那些打算并不能说是很成熟，但是毕竟是自己的。

    臧凡凡记得师母说过，“这世上做女人太苦，那些大老爷们嘴上说喜欢女人，实际上都没几个拿女人当人看的。所以，趁着年轻，趁着漂亮，该为自己打算就要为自己多多打算！”。

    这句话小的时候她似懂非懂，但是现在，她则有了一些明悟。实际上，对于那位“一脚踹了”师傅的师娘，臧凡凡是相当有好感的。起码师娘为人很实在，也称得上敢做敢当。

    不过臧凡凡也没有刻意地去模仿师娘，因为还有一句话她也记得很清楚――“没有人绝对正确！很多时候很多人的很多话，只是由于思维的惯性而看起来正确而已。所以我们不要随便讲什么人生哲学、天地至理。一个人要坚强就不能学会依赖！一切的道理，不管听起来多么深刻、多么玄奥，我们只当成参考便够了。”

    “男人啊，不管年纪小的还是年纪老的，总是不懂得软弱并依赖也是一种幸福呢。”臧凡凡忽然甜甜地笑了，虽然她时不时地用手逗弄水里的小白鲸，可是一门心思早随着目光放到了海湾的那一头。

    远处对面的海岸上，那个讲大道理的家伙正在那领着一伙木匠船匠忙个不休，成片的树都被他们砍倒了，地上摆了好多家什儿，也不知道在折腾些什么？

    已经两天了，从一回到岛上，他就很忙，忙得都没有空来和自己调笑。臧凡凡心里偷偷地想。

    对于她来说，前些日子那小船上的生活无疑是过得最幸福的，虽然要时时刻刻卯足了精神提防被揩油。可是现在想想，不管是成功识破那个色鬼的不轨意图时的开心和得意，还是不小心被占去便宜时的那种恼怒和羞涩，都是一种很自由、很好玩的经历呢。

    女人的心，男人不懂。这句话不能说完全正确，不过至少对郑成还算适用，上辈子二十年加上这一世的十年，郑成打女人主意的时间或许不少，但说到真正去体会少女心情的无聊事情，还是没怎么干过的。

    说真的，郑成虽然很喜欢清灵秀丽的臧凡凡，在一起的时候尤其喜欢变尽法门吃些小豆腐，但是上岛之后确实也没再想过她。

    他此刻正在海滩上查看木桶。

    这里是海湾的一角，昨天以前，这里还有短短的一段沙滩、还有一片茂密的橡树林。不过今天，沙滩已经变成了数个盛满海水的大坑。橡树林皆被伐倒堆积成了一座小小的木山，原来生长树木的地方被清理成了平地，上千个木桶一个紧挨一个，整整齐齐地排列着。

    木桶里面装满了水，现在还不是海岛上最冷的时节，白天淡水并不会结冰。二十余艘平底小船正来回往返着，从岛另一端的小淡水湖源源不断地运来清水，数十名士兵排成一排用接力地方式把清水提上岸，灌进新增加的木桶里。

    每个木桶里都装了不同份量的灰烬。这些是海草的灰烬，为了烧出足够份量的灰，从昨天晚上天黑开始，上百个士兵就在几名“高工”的指挥下焚烧海草。到了今天上午，当成堆的海草灰准备妥当时，这些士兵已经成了名符其实的“黑人”了。

    现在，更多的士兵正在匠师们的监督和记录下，在每一个木桶中放入不同份量的海草灰，加入一定量的海水，然后再搅拌并过滤掉灰渣留下清液。

    数百人伺候着上千个木桶，现场显得很壮观。

    看到现场一切都进行得忙碌但不紊乱，郑成又越过成排的木桶走向树林的边缘，那里还有一座临时搭建的巨大木棚。不知为何，这个木棚此刻正散发着浓烈而恶心的臭气，所有人得自觉不自觉地尽量站在木棚的上风头。

    一直跟在郑成身边的兵舰司首席龚海俦此时赶忙借口监督木桶区的工作开溜，只留下手下一个“倒霉”的“总工”跟随郑成。而另一位首席却因为负责记录整个计划总体的进展和重要措施，不得已只好郁闷地继续跟着郑成向木棚走去。

    其实郑成今天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只是为了一样东西，硝石。

    黑火yao的配方是个中国人都知道，一硫二硝三木炭，郑成这个机关师当然只有了解得更多。这三样原料里面，硫磺和木炭都是极常见的东西，但是其中的硝石也就是*粉末，在自然界却是极为稀缺的一种矿产。

    因为硝石易溶于水，陆地上只要下雨有水的地方，就不可能生成硝石矿，更何况茫茫的大海和这些终年风雨难测的海岛？

    郑成用来暗算臧克鳈的那三斤半黑火yao，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硝石。而这些硝石，是他麾下的走私商队用等重的珍珠从大陆上专供贵族的奢侈品店里换回来的。虽说海上珍珠并不很值钱，不过运到大陆上那可就是两样了。

    在大陆上，只有皇室和大贵族才用得起这些白色的粉末――利用硝石溶入水时吸收热量的特性在夏季制冰。

    这是一种很神奇的粉末。

    撒在地里庄稼会长得更好。

    放进水里，水会凝结成冰。

    作为药物，可以治疗心痛腹痛，也可以用来治疗中暑背疽。

    和本来普通的硫磺和木屑混在一起，还能发生爆炸。

    这么奇妙的东西，在科技不发达的时代，称之为万石之王也不过分。

    郑成今天要完成的，便是在小小的海岛上制取这“万石之王”的工艺。

    前世西方世界大力发展火器的时候，发明了制取硝石的一种简单的方法：用海草灰浸水得来的溶液和硝土混合，控制好比例，除去沉淀物再蒸干，就会得到雪白的硝石粉末。

    所谓硝土，就是从厕所或猪圈的墙壁和地面上刮下来的那层白霜，是有机物质腐败后生成的产物。海草大海里有的是，但是硝土却几乎找不到，因为海上根本没有什么猪圈，也没有砖土结构的厕所。

    不过这个问题郑成已经找到了解决的办法，这说起来还要感谢死鬼臧老头儿的无私奉献。

    臧老头儿留下的那颗黑水晶并不是郑成前世所知晓的物质，暂时还没有什么利用，但是从黑水晶里剥离出来的那个妖魂，却已经被证明很有用处。

    这个妖魂很特别，据它自己说曾经是欧罗大陆上一个强大的妖巫，在进行灵魂试验的时候，因为徒弟的背叛，而被一小撮正义人士把灵魂借机封印在了这块黑水晶里。

    每当黑水晶的持有人以生命力为祭品呼唤它的帮助时，它便能借助这些生命力短暂地解开封印，然后以“强大”的精神力发动幻术攻击在场的一切智慧生物，剥取他们的灵魂回去点缀黑水晶里枯燥的世界。

    “真是一条白痴的妖魂。不过几千年前的人嘛，限于传媒手段的缺乏，知识和见识都比较不全面，思考问题一条筋是难免的。”郑成听了这个故事以后如是想。

    妖巫曾经有多强大、封印的日子有多么难熬、多么悲惨都不是郑成所关心的事情，他只知道因为自己“仁慈并意外地”绕过黑水晶上的封印把妖魂从黑水晶里给剥离了出来，所以离开黑水晶和封印维持的妖魂将很快就会耗尽能量变成彻底的虚无。

    看着一个被囚禁了数千年的老魂魄，哭着嚎着在“监狱”门外徘徊、恨不得挤扁了“身躯”钻回“牢笼”的样子，郑成忽然动了恻隐之心。

    “还真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古人诚不我欺也”。

    于是现在，他除了少爷、公子等称呼，又多出了一个身份――“主人”。

    这个主人当得还算有赚头，郑成除了制成了今生两世头一个具有魂魄灵识的巨木傀儡之外，还意外地得到了一位记忆了一名大妖巫和数百个杰出人物平生的“顾问”。

    这个顾问本来的名字很长很拗口，后来郑成干脆给它另起了个名字，叫做“阿和华”，简称“阿酥”，听起来也颇符合欧罗大陆上的命名习惯。

    郑成问阿酥的第一个问题便正是其强项――如何令尸体和草木快速腐烂？作为回答，郑成拿到了一个咒语和一个法阵的原理，这本是用来大面积加速尸体腐烂以图制造瘟疫的恶心手段。

    当然，腐烂地越快越好，瘟疫地不要。

    或许是有缘，郑成掌握这些黑得不能再黑的黑巫术居然非常迅速，改动起来也没费多大功夫。于是他的想法很快得以实现。

    剩下的事情便很简单了。

    昨天夜里，在郑成的指挥下，士兵们在地上挖了一个数十米长宽、半米深浅的大坑，无数鱼虾和灌木腐叶被丢进了坑里，然后整座坑被用旧帆布遮盖起来，上面铺上一层均匀的干土，最后在周边起了一间大木棚把坑笼罩了起来。

    这些工作完成之后，才由郑成带着特制的大口罩，在大坑四周用捣碎的鱼内脏、鸟粪还有人尿绘制了他两辈子所见过最肮脏恶心的一个法阵。随后主持法阵的工作责无旁贷地被巨木傀儡一肩挑了起来。

    巨木傀儡是个木头疙瘩，没有什么经脉之说，所以阿酥只能凭借精神力从外界即调即用一些相当有限的灵力，不过还好，只是主持这个相当低级的法阵倒也足够了。

    郑成此时正带着数位“总工”和一位“首席”走向这座木棚，一个专职看护木棚的士兵走上前来，给每个人发了个特制的口罩。

    木棚里的气味已经无法形容，只怕是传说中专门喜欢黑暗和血腥的妖魔鬼怪也无法忍受这样的恶臭。

    “成百上千个木桶和相应的清水，两千多棵上好的橡树，无数的浆果灌木，七百多名士兵和匠师从昨日到现在不停的劳作，这些换回了什么？尽管这些都是『计划』，但是我丝毫看不出，掺了灰的清水，奇臭无比的鱼虾和落叶，与计划中的『万石之王』有什么关系。海神在上，这到底是什么味道！”

    负责记录的魏泰石首席如是记录道，很显然，熏天的臭气让他有点不堪忍耐，竟然不小心把感慨发到了记录抄本上。当然，最后一句话随即被他涂掉了。

    然而郑成却好似完全闻不到臭味一样，他此刻的注意里全部放在那帆布上翻起的一小块土壤上了――黑色的土质底下，结出了一层薄薄的白色“霜壳”。

    “ok！搞定！”

    硝土有了，海草灰溶液有了，接下来只需要试验出一个合适的原料配比便可以了。

    第一批一百个木桶开始同时做起了试验，混合，过滤，加热再过滤，最后蒸干。

    当雪白的粉末结晶最终出现在郑成面前的时候，他忽然纵声大笑。

    在众位技术骨干们不解的眼神中，郑成取过一个木瓢盛了半瓢清水，抓起一把粉末放了进去。

    十几个从来未接触过硝石的人很快看直了眼――随着粉末的溶解，水面上迅速结起了一层薄冰。

    没错了，这就是公子计划里要制取的“万石之王”！

    所有人一下子兴奋起来，虽然他们对于『七日计划』中那些产物如何神奇如何强大的描述并没有什么切身的体会，不过能看到一天的努力圆满地得到回报，他们还是很高兴。

    因为这至少证明了一件事，大公子一贯的正确还是那么正确！大公子想做的东西还是那样一定能做成！而这对于一坊一司所有的人来说，其实比什么都要重要！

    魏泰石首席到此终于悄悄吁了一口气，手中碳笔在记录抄本上唰唰地写道：

    有所失，有所得。失去的肮脏且腐朽，得到的美妙而神奇，是第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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