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海 第三十七章第四日下

    夜里的海滩上人声鼎沸。

    在重九火阵之外守望了整整一个白天的人群终于看到了熔炉里倒出来的通红通红的铁水。

    微红的光芒里有着难以想像的热量，即使身在数十米外的人也感觉得到手脸上微温的那种感觉。离铁水很近的人就更明显了，在一个看不见的圈子里，冬天似乎已经被赶走了，地上的积雪化成了一团湿泥。

    在海上，铁代表着一种绝对的力量，就算只铸成一团涂上油脂，铁也是可以四海通用的财富。看着几千斤毫无用处的矿石最后变成了赤红的、价值巨万的铁水，人们心中的那种奇妙的成就感是难以言喻的，连带着空气中浓重的焦炭味道闻起来也是那么的醉人。

    看着铁水被分别浇铸成十个方方正正的铁锭，很多人都有一种流口水的感觉――这一块铁锭要是归我该多好，那能换多少好东西啊？

    郑成的心情也同样不错，他今天晚上是双喜临门。

    铁水炼出来了，这是一喜，而且意外的是这样第一次炼出来的铁，成色居然不错，应该能达到前世灰铸铁的标准。这在缺乏计量标准的异界可算是一种瞎猫碰死耗子的幸运了。

    第二喜，是脐珠中那个小东西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竟然又恢复如初，并开始修补郑成受损的四肢筋骨了。这次小魔蛟显得有经验多了，先修复四肢中的关键位置，一些不太重要的地方则直接略过，而且修复完两条胳膊之后，略显疲态的它就不再勉强、回到脐珠里休息去了。

    到这时，郑成的两只胳膊已经恢复了行动能力，剩余的一些小损伤他自己催动灵力也能很快得以复原。

    对于这个变化，周围所有人都如释重负、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看来少爷真是像他自己所说那样，是练功出了一些小小的状况。不知道少爷练的是什么奇妙武功，四肢不动吹口气就能吹死人，这回能活动了，那得有多厉害？

    少爷也练武的事情这些人虽然是头一次听说，不过想到他父亲郡守老爷和大伯百舸将军的武勇，这些人也就释然了。有这样的家庭传统，如果不会武艺，那才是奇怪呢。

    郑成让卫兵把自己抬到十个尚未凝固的铁锭模子跟前，一个一个的模子仔细地看过去。

    赤红铁水的高温让四个抬软椅的士兵感觉脸上火烫，身体虽然有衣物的阻挡能好一些，但是显然也感到越来越热。雪贝儿早就受不了这种灼热而躲到了软椅之后。只有郑成提着一只长柄夹钳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铁水，神态专注，似乎完全不受那些灼热红光的影响。

    受到出炉铁水的激励，已经恢复了一些心情的魏泰石在一旁刷刷地记录着，这一次，他的笔锋收敛了许多。

    在第一只铁锭模子前看了一会儿，郑成忽然把铁钳伸进了铁水，然后柄夹一合，仿佛在铁水里夹住了什么东西一样，狠狠一用力。接着又慢慢地用铁钳搅动起铁水来。

    在郑成的刻意运作下，灵泉岛的铁匠密度恐怕是海上最高的，在场的有十几个人祖辈世代都是铁匠，但是没有一个人能看明白他们的大公子这是在干什么。

    郑成在尝试着炼『铁胎』。

    『炼胎』是机关师一种绝高的法门，它不能提升修为、也不能提升技艺境界，却能解决机关师最头痛的一个问题，原料的复制。

    很多材料都是独一无二的，像众多法阵都会使用的玉，这天下的玉就从无两块完全相同的，一块完美的玉对于机关师是可遇不可求的。但是如果有了『炼胎』的能力，机关师就可以把他所遇到的这块完美的玉炼成玉胎，然后再用这块玉胎把那些性质差不多相近的玉统统转化成和玉胎完全一模一样的玉来。

    玉可以炼成玉胎，同样的道理，铁也可以炼成铁胎。有了铁胎，就可以引导铁材质的形成，最终实现一模一样的复制。

    炼胎的能力如此神奇，但是史上记载的具有炼胎能力的机关师，却只有机关张开山祖师张崂山一人而已。

    张家家传典籍中记载的炼胎法门实际并不困难，难就难在炼胎需先需要有一双天眼，否则就必须要达到能用灵力感应探测材料内部的地步。而这样的能力，换算成道家的修为境界，则必须在元婴后期才能拥有。几十代张家的传人里，最高的修为，也不过是结丹而已，离着元婴期还差整整一大截呢。

    郑成开始的时候也没有想起炼胎这回事来，不过当他在考虑如何在以后几次炼铁中都能保持这次炼铁的材质水平时，忽然想起了炼胎这项法门。

    他现在天眼有了，修为也不低，自然想要试一试。

    而从第一只模子中铁水的试验结果来看，他似乎成功了。

    前世的张衍虽然出色，却也不过算是数十代张家传人中的英才，而到了这一世，他郑成好像已经可以用天才这个称号来称呼自己了。

    “通知下去，计划改变了，明天的炼铁和铸剑行动取消。”郑成转头向魏泰石说道。他想等到自己完全恢复行动之后，再全力炼制这些铁水。到时候自己小批量的弄它一批钢出来，再练成『钢胎』，到时候，嘿嘿……那些大部份使用竹子箭矢骨头长矛的海国士兵们，你们有福了，郑家军大刀铁甲加zha药包的时代就要来了。

    与热闹喧嚣的海滩相对的，灵泉岛港的夜晚显得冷清得多。在漆黑冷冽的夜里，大多数人都会选择躲在船舱或者房屋里享受柔和的烛光和热腾腾的酒汤。

    只有门缝窗纸中透出的些许光亮能让人在无边的黑暗中隐约分辨出海岛和港口的一部分轮廓。

    这个时候灵泉岛唯一一条街道上，只有无生命的物体和某些夜行的小生灵无声地享受着黑暗的宁静清幽。这街说是街，实际上不过是一条宽一些的甬道，只是相对于岛上其它拥挤的过道，它才可以勉强被称为街道。

    此时街口正当中，插着一根因为杆身弯曲而报废的短桅杆，桅杆一头上吊挂着一具身形矮小的尸体，这尸体的头发又乱又长，士兵们干脆连绳子都不用，直接用他的头发把他吊在了竿头。

    桅杆的另一头垂着一盏昏黄的鲸油风灯，在微弱的灯光照耀下，可以看清魏大郎那张死去后仍然双目圆睁、显得无比吃惊的脸。谋杀官员家眷的刑罚极重，被郑成一击杀死已经是他绝大的幸运了，即使是这样，在街口弃尸三日、然后碎尸喂狗的结局也是免不了的。

    不过郑成并不如何仇恨这个傻子，也不觉得在人家死后继续虐尸会如何地快慰，所以他特地没有叫士兵在夜里看守，人既然死了，什么也都了了，尸体还是让魏泰石偷偷收回去海葬了吧。

    只是他无论如何不会想到，竟然会有一只小东西先于魏泰石看上了这具卖相不怎么样的尸体。

    “吱吱，一个死人？不，明明是活的，不过也不是活人，难道，是一个，吱，同类！”这个黑影竟然一边顺着桅杆向上爬，一边用极低极尖细的声音说着人语！

    转眼，这个黑影麻利地爬到了桅杆顶，黑影看起来是一只脏兮兮、满身泥污的大老鼠。它开始试着用小爪子去解开魏大郎缠绕的乱发，但是失败了，于是它干脆选择了一种更直接的方法，用锋利、健壮的门牙去对付这根并不很粗的桁杆。

    咕咚一声，魏大郎的尸体连着一截断杆掉在了地上。那老鼠连忙浑身一缩，窝在杆顶一动不动，一双漆黑的小眼睛四处警惕地打量着。

    好半天，在确定了刚才的声响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后，老鼠才用爪子扒住桅杆，头上脚下地慢慢溜下了地面，速度比它上杆的时候要慢多了。

    这只老鼠围着魏大郎的尸体一边嗅，一边转着圈子。

    “吱吱，确实是同类啊。阿妹说了，不是人类，就是同类。这个家伙本来虽然是人，现在看起来也像人，但是它并不是人啊。吱吱，伟大的七鬼的鼻子是不会出错的，那味道，不是人的味道。啧啧，看看胸口这个洞，伟大的七鬼能感觉到，这是多么伟大的一个洞啊，它创造了一个活生生的非人啊……”

    “吱吱，不要啰嗦了。阿妹说，伟大的非人要想成为伟大的妖是不能废话太多的！嗯，开始干活。”

    说着，这只自称“伟大的七鬼”的古怪老鼠爬上了魏大郎的胸口，小爪子不断扒动着，最终从自己脏得皮毛都粘结在一起的身上搓下了一个小小的泥球。

    “吱吱，幸运的家伙，享受伟大的母泥带给你的新生吧。”说着，老鼠一把把泥球塞进了魏大郎胸前的伤口。

    街上的一刻也不停的夜风忽然沉寂了，夜空里响起了清晰而有力的咚咚声，那节奏，就仿佛一颗心脏在跳动。

    老鼠七鬼吓了一大跳，赶忙用爪子在魏大郎的心脏位置重重捶了一下，心跳声稍稍一挫，但是随即又以一种更强力的节奏响了起来。一时之间，街上仿佛有人在打鼓一样。

    如果老鼠能出冷汗，七鬼身上现在已经可以和泥了。

    来不及细想，七鬼一下子跳到魏大郎的心脏上，前爪支撑，肥大的身躯用力跳起，然后重重砸落。

    砰砰、噗……砰砰、噗……砰砰、噗……

    如是再三，终于，那见鬼的、敲鼓一样的心跳不见了，魏大郎忽然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大老鼠猝不及防，被一下子抛了出去，撞在对面的墙上，然后扒着墙皮滑到了墙根。

    “吱吱，你这忘恩负义的蠢货！”老鼠七鬼忽然一下子蹦了起来，恶狠狠地扑向魏大郎。

    魏大郎一愣，不过出于本能反应，还是伸手一抓，然后把这只肥大的老鼠揪着尾巴倒拎在空中。魏大郎傻呆呆地看着这只老鼠，以他的脑子，暂时还达不到能把自己“死亡”前后这一系列离奇变故串联起来的地步。

    “吱吱，太无礼了，你这是逼我出手！好吧，我伟大的七鬼，满足你这小小的要求。”

    倒挂在空中的老鼠浑身粘结的毛发忽然像钢针一样一根根直立了起来，无数细小的蓝色电芒像小蜘蛛一样在它全身到处乱爬。很快，这些小电蜘蛛就发现了矮子手臂这条通往大地的便捷路径，所有的电蜘蛛，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这只手汇聚了过去。

    “啊！～”凄惨的嚎叫响彻了夜空。

    “啊，你这蠢货，为什么要喊？……吱吱，真是蠢啊！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跑！”老鼠说完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黑暗里。

    街口已经传来了人声。郑成给予这些士兵的命令是“如有什么小小的动静，就不要管他”，这些士兵们也很忠实地遵守了这个命令，一个个对于刚才那阵古怪的敲鼓声听而不闻。不过这声惨叫实在太过嘹亮，无论如何不可能再归于“小小的动静”这个范畴了。所以士兵们出动了。

    魏大郎愣了一愣，终于也反应过来，爬起身，遛着墙角向远处逃去。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身影看起来就像是一块灰不溜秋的土疙瘩，任何一个视线扫过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把这点不和谐的色彩忽略掉。那些手持火把的士兵，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魏大郎猫着腰，悄无声息地跑进了不远处黑压压的林子。

    士兵们没有发现“异常”，魏大郎也觉得很自然，他这样溜进伙房偷吃的不知多少次了，就从没有一次被人发觉过。似乎他天生就有这样被人忽略的能力似的，连白天的时候偷偷接近郑成和那几个卫兵的时候，也是一样。

    林子里的路魏大郎并不认识，没跑多远，就已经辨不清方向了。

    这时，那只大老鼠忽然又出现在他面前。

    “吱吱，看不出，你还有两下子！吱吱，好，有俩下子就好，阿妹什么家伙都收，就是不收废物！吱吱，不行，废话要少说……”

    “吱吱，来，咱们说正题儿吧！幸运儿，我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啧，不过，你很走运，你得到了伟大的七鬼的垂青、赐予你伟大的母泥完成彻底的转化――吱吱，当然，你当时只是差最后小小的一步，否则伟大的七鬼又怎么会浪费同样伟大的母泥呢――不好，又跑题了，咳咳，我要说什么来着？”

    “对了，欢迎加入伟大的泛非人类联合会，你现在已经成为了伟大的泛非人类联合会主席麾下的第一百零七名会员，你现在的身份是准会员，你的顶头上司就是我，联合会十二长老之一，伟大的七鬼，现在，伟大的七鬼分配给你的任务只有一个，被考察！……”

    在魏大郎听来，老鼠的话滑稽而又怪异，其中的内容他闻所未闻，别说是以他的智商，就算是他三叔在这里，恐怕也很难听得明白。不过奇怪的是，老鼠的声音里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它说的这些话，魏大郎虽然不懂，却能一字不差地记在脑子里。

    “最后，你要记住，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绝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就算是最亲近的人也不可以，即使有人用死亡来威胁你，你也必须守口如瓶，决不可以透露半点关于伟大的联合会和同样伟大的七鬼的消息，否则你的考察就算失败。只要你对伟大联合会有一颗虔诚忠实的心，最最伟大的妖主便会保佑你，一切灾祸转眼都会过去。记住了，不论发生什么事，记得要保密……”

    大老鼠的身影最后消失在林子里不见了。

    多了这么些莫明其妙的话在脑子里回荡，魏大郎有些发晕，思考了半晌，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回去找三叔。

    就因为魏大郎这个决定，他三叔差点被半夜吓死。好歹老魏的心脏还算健壮，换了另外一个人，没准就会被这明明白天已经死透、半夜却又来敲门的“鬼”给吓过去。

    “大郎，你没死？”过了好久，魏泰石才不敢相信地说出一句话来，他伸出手，想摸一摸大郎的脸，却又有些不敢。

    魏大郎可没那么多心眼，他直接一把抓过三叔的手塞进自己脖领子，瓮声瓮气地道：“三叔，是我，没错！我死了，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又活了过来，然后我就来找你了！”

    老鼠七鬼的话在魏大郎脑子里不受控制地一直反复回荡到现在，看来还是很有效果，好歹让这个矮子记住了要保密这最重要的一点。

    “那，那守卫没抓你？”魏泰石感受到触手的温热，心里的激动难以抑止，两行老泪就从眼角流了下来。人就是比较奇怪，魏大郎白天被“打死”的时候，魏泰石并不觉得如何悲伤，这会儿见到侄子“死而复生”，情绪反而不受控制起来了。

    “没有啊，刚开始他们都不在，后来，后来我喊了一嗓子，他们才出来，然后，他们就看着我走了。”魏大郎拍拍自己胸脯道，他的本意是想吹嘘一下自己的本事，可惜他三叔完全误解了其中的意思。

    “是公子慈悲啊！”魏泰石这下子真是被感动了，老泪流得哗哗的，一发不可收拾。

    看着还是一副莫明其妙表情的侄子，魏泰石叹了口气，把他拉进了屋，这侄子今后的出路，还得好好从长计议计议才是。

    等他这边把诸事安排得差不多，时间已是深夜。

    临睡的时候，魏泰石忽然心有所感。

    于是，他颤颤巍巍地翻开记录本，满心怀着对于不可知的畏惧在上面写道：公子说，火yao是好的，于是就有火yao。公子说，要有铁，于是就有铁。公子说，那活着的，看起来需是死的，于是便是死的。公子说那死了的，也可以活，于是便活。这世上人的想象尚有止境，然而公子竟无所不能！

    是第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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