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第二个月份就要过去了,夕阳在荒原的地平线上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铁岗镇距离寒音城有相当一段距离,却偏巧坐落在通往寒音城的道路与其他三条大路的交汇点上。也正因如此,这里总是熙熙攘攘,尘土飞扬。混迹在荒原上的游民、商队、工匠、猎手……无论年迈抑或年少,成群结伙还是形单影只,都带着只属于他们自己的表情与心事,从镇子中央的广场,那片漫长岁月里已被来往的无数行人踩得坚实无比的平坦的泥土地上走过,然后消失在司遥的视野之中。
至于司遥本人,这个高高坐在屋顶上,把自己裹在身上那件午夜蓝色的带帽风衣里,还把帽檐一直压到鼻子盖住了半张脸的家伙,来往的匆匆过客几乎没有谁会去抬眼注意他的存在,更不用说仔细打量了。而这种情况对司遥而言其实也是再好不过——他并不喜欢被人注意到。
正如铁岗镇这个名字的字面意义所昭示的那样,它的地标就是矗立在其中央的那座少说也得有一百多米高的钢结构高塔。据说在数百年前,这座铁塔原本是一座信号中继用的基站,但在那场几乎将人类文明摧毁殆尽的战争结束之后,于火雨中幸存的它便与整个世界一起陷入了沉默——直到荒原上的一群游民,也是这座镇子的最初建立者来到了这里,并将这座塔修修补补后当做瞭望的哨塔使用至今。
除了本身的钢铁框架,这座高塔下方还有一墩三米多高的水泥基座,虽然它与其上方的铁塔一样,早已在数百年的风雨中被摧残得破败不堪,但终究还是保存了下来。基座面向广场的那一面更是因其优越的地理位置变成了来来往往的人们发布公告的宝地。五颜六色的告示悬赏与招募令等等经常贴满了那坑坑洼洼、斑驳陆离的水泥墙面。
司遥此刻就坐在一座隔着广场正对着哨塔的房子的屋顶上。在这里,他可以轻松地一览广场及其外围那家经常客满为患的旅馆的全景。不过只要环顾一下四周,就会发现似乎不止司遥一人发现了这个风水宝地——那些覆盖着屋顶的破旧石灰瓦上到处都是烟蒂、空酒瓶和天知道究竟是什么的污垢,司遥坐得离那些东西远远的。
和视线中的那些陌生人一样,司遥也有着自己的心事。只是他此时已不再去多想,只盼望那熟悉的静谧夜幕能够快一些笼罩荒原,而后,他才可以动身去将心事了结。
只是时间尽管总在流逝,却也总是对那些渴望其流逝的人吝啬不已——甚至还会横生枝节。比如现在,依旧在地平线上流连忘返的余晖就照出了一群奇怪的人。
一行与周围的路人格格不入的队伍突兀地出现在司遥的视线中,他们的服装尽管形制各异,但均以黑色为底色,搭配着深红色的镶边。看到这样整齐的服色,司遥不难猜出这大概是是来自哪个纪律严明的团体的队伍吧,衣服上面说不定还有专属的标志什么的。
……但是这种人来铁岗镇干嘛?
他有些疑惑,却也懒得费神去细看。
在广场上闲聊的人很多,因为按照按照荒原的时间计算,这一天是农历的正月十五。几个小时之后,这个镇子里的大部分人都会汇聚在这里庆祝那个古老的节日——即便不是节日,对这里地方的很多人而言,在一天中的大部分事情已经了结的黄昏,也很难找到比闲聊更有意思的事情了。
这些人聊的内容,司遥不用听就能猜出来,无非是与公告上的那些东西大同小异的内容。比如哪个笨蛋把自己的宠物之类的搞丢了之后贴的寻宠启示啦,某个走运的工匠研究出了新玩意儿然后宣布高价收购这项工艺所必须的稀有材料啦,要么就是针对发布者们的仇家们的悬赏令——要人或者要人头的都有。某些罕见的情况下,还有机会看到由一个名叫“荒原特殊生物控制协会”的组织发布的,针对荒原上某个强大却没有理智的非智能生物的通缉令。总之无外乎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过在这个镇子上呆的稍久的人都知道一个规矩,就是不要去提贴在面对墙右手边上方的那张黄底蓝字的通缉令——事实上,经过了将近一年的风吹日晒,它已经快变成白底蓝字了。在“特殊生物控制协会”对其发出通缉之后的整整一年里,从未有个人或者团体去尝试这个挑战……从未有过。
“扫荡者荆皮”,这是特殊生物控制协会对这个生物的命名。后两个字是它因其外观而得的名字,而前三个字,则是荒原上的人对其行为方式的直观了解——也差不多是唯一的了解了。
荆皮是一个游荡在荒原上的谜。
人们对它的第一次目击记录就发生在铁岗镇附近,而在之后的日子里,荒原各地开始不断有人目击到这个行踪诡秘的家伙,但试图追踪它去向的人却从未有生还的。就连特殊生物控制协会都只能依靠将目击者报告的位置依次标示在地图上的方式来观察它的移动线路并推测它的行动路线,但是这样的被动追踪却得出了一个异常简单明了的结果:这家伙用三百五十九天的时间在荒原上兜了一个大圈,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就在今夜,它将故地重游,回到一年前它被目击的地方。
这个规律随着最近一段时间镇子附近的地区开始有目击报告而得到证实。然而即便如此,那些一直标榜自己是多么致力于维护荒原秩序保护他人安全的正义组织们,却依旧保持缄默。
也难怪,过去的一年里,这头野兽的实力在荒原上口耳相传的过程中被翻着番地往上吹,实力弱小的团体根本就没胆量去挑战它,而那些兵强马壮的组织则普遍觉得没必要为了这么一个回报不明的强大生物去拿自己人的命冒险。况且就算这畜生再强大,难道它还能把铁岗镇给拆了不成?大不了发个警告让所有人在这一天远离是非之地在镇子里面老老实实缩着就行了嘛。
对于其他人而言,对待荆皮也许敬而远之就足矣,但对司遥来说,这远远不够。
总而言之,哪怕今夜将与荆皮面对面的只有他一个人,他也只能义无反顾。
司遥叹了口气,突然觉得似乎也没必要把自己搞得好像是虽千万人吾往矣一样悲凉。于是他站起身,拍了拍因席地而坐而沾在长袍上的泥土。就在这时,他看到广场对面的那行人在告示墙前停下了,看上去是队伍首领的人和其他成员说了几句话,便转过身,对着那张铁岗镇的禁忌伸出左手并张开手掌,那张召集令仿佛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表面突然泛起银白色的波纹,之后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与此同时,司遥看到那人左手腕上有与波纹同样颜色的光芒闪烁了一下。
司遥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腕,和荒原上所有的“掩体人”一样,一个有着巨大屏幕的手表一样的装置就戴在那里。
而此时此刻,司遥自己的装置中同样保存着关于那条通缉令的信息。
“……有伴了。”
广场上的人们依旧在闲聊,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屋顶上那个不起眼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司遥轻巧地落在地上,转身间便进入了一条脏乱且幽暗的狭窄小巷。
夜幕在他身后合拢,司遥开始有些紧张,而这种紧张很快又转化成了兴奋。他的步伐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直至最后,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向前狂奔起来。
……
【楔子】
数千年来,纷争与和平的轮回,周而复始。
我们在战火祈祷着和平能早日降临,我们在安逸的生活中渐渐忘记了对血与火的恐惧。如此循环往复,终致血流成河。
智慧使我们战胜了世间万物,智慧使我们创造了灿烂文明,智慧使我们一边思索着如何实现永远的和平,一边制造出更加可怕的战争机器。
“资生之物所加多者有限,有术者既多取之而丰,无具者自少取焉而啬。丰者近昌,啬者邻灭。”
我们自然明白这一点,然而我们又坚信着,文明的发展终有一日能让自己摆脱生命本能中某种对野蛮的渴望——尽管这种愿景从来就不曾实现过,只不过肉食者用獠牙,草食者用犄角,而我们用石头、刀剑、火药以及更多匪夷所思的强大力量罢了。
在无数代人的鲜血与尸骨中,文明的花朵蓬勃绽放着。
权力,财富,信仰——美好的词汇,战争的帮凶。
文明的花朵沐浴在原子的光辉中。
2037年,黄昏之战。爆发于黄昏,带来了漫长的黑暗。
在空前短暂而有效的杀戮方式面前,就连尸骨与鲜血都成了奢谈。只在片刻之间,文明之花灰飞烟灭。
这一次,战争只持续了不到两个小时。当真正的太阳落下,却依旧有数百颗太阳在天空中闪耀。地球在燃烧,夜空有如白昼,随后降临在大地上的,便是仿佛漫无止境的黑夜与寒冬——这是黄金时代的终焉。
人类用自己发现的强大力量毁灭了自己创造的一切,而时间却慢慢抹去了这场灾难的回响,漫长的冬天最终还是过去了。当人们瑟瑟发抖地从废墟、洞穴、掩体等一切可以藏身的地方走出,沐浴在一个崭新时代的阳光下时,他们终于意识到,作为一个物种,他们已经熬过了最为艰难的时代。
只是好战的本性亦然。
尽管这个世界已不再由人类所主宰,但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当人们为了生存,为了各自的利益,再次举起手中的武器的时候。古老的轮回,在新的世界上再次开始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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