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被他吓了一跳,抬了抬醉眼,见面前不知何时坐了个胖胖的道人,正在冲着自己打问讯,忙一边还礼,一边口齿不清地答道:“在下有礼了。不知仙长有何指教?”
公孙帏端起架子,半眯着眼缓声道:“贫……贫道要带这个童子赶奔东海蓬……蓬莱山,途……途经此地,想向居士化……化口斋饭,不知可……可否?”
那少年听公孙帏说要去东海蓬莱山,噗嗤笑出声来,一口酒险些喷了公孙帏一脸。过了好久才平复下来,笑道:“仙长说笑了。那东海蓬莱山乃是传说中的仙山,从来世人只是听闻,哪里有人见过,想来定是谣传。仙长若要化缘,在下请上一顿也是无妨,何必说些玄话欺人啊!”
若是旁人,听人家这样说法,就坡下驴哈哈一笑,也就算了。公孙帏却不然,依他的性子,若不把对方骗住就不会罢休。何况今天还有近禅在侧,无论如何不能丢了面子。当下沉声道:“居……居士此言差……矣!既是神仙境界,怎……会轻易让人看……看见?若说没……没有,贫道这三……三百来年,又是往返于何……何处?”
迟近禅在旁听着二人对答,便知公孙帏又要骗人。及至听那少年已然说要做东,可公孙帏还在胡诌,心中也有三分不悦,皱眉道:“大仙,你……”他本想说“你还是见好就收吧”,这“大仙”的称呼也是叫顺了嘴,不及改口。谁知刚说了三个字,公孙帏急忙打断他:“童儿,贫道说……说过,外人面前不……不可叫大仙,这岂不是泄……泄露了贫道的天……天机么!”说完,还冲着近禅一瞪眼。
那少年听二人对答,慢慢好似信以为真了,痴痴不敢言语。半晌才道:“仙长真是神仙?”
公孙帏闭起双目,默然不语。那神情分明就是默认。
那少年见他如此样子,似乎一惊,急忙起身作揖。哪知身子一晃,从袖口中掉出一个小钱袋,掉到桌上时袋口正好大开,里头约有五六两的碎银子散落在地,还有两个黄金的小锞子滚落桌边。那少年也不在意,将那两个黄金锞子收到袋中后揣进怀里,对掉在地上的散碎银子却好像并没看见。
公孙帏虽然低眉垂首,却瞧了个闷真,心中一动,也不多言,摆手示意他和近禅都坐下。
那少年又让小二上了几个菜,恭恭敬敬为公孙帏满酒布菜,认真问些神仙事迹和自己运势命理。公孙帏倒是荤素不忌,一边吃喝,一边信口胡说些玄话哄那少年。近禅听罢直想笑,又不好当众戳穿公孙帏,只得强板着脸一言不发,低头吃菜。
吃喝了一会,那少年忽道:“哎呦……哎呦呦,莫非酒吃得多了些,又要闹肚子不成?”起身冲着公孙帏一抱拳,道:“仙长,我们凡夫俗子,吃多了就得方便,不似你们仙家不用受这五谷轮回之苦。在下先告个假,去去就回。”
公孙帏刚见他无意中漏出金银,料想应该不是什么仙人跳。又惦记那地上的碎银子,便道:“居士客……客气,请便。”
眼看着那少年下了酒楼,公孙帏急忙起身,到桌对面地上翻捡起来。可找了半天,哪里有什么碎银子,登时心头一凉,暗道一声不好,莫非常年打雁,今日要被这小雁啄了眼?起身坐在椅子上,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正在纳闷,身后一位伙计咳嗽两声,朗声问:“道爷,您要结账?”
公孙帏此时心中已然明镜一般,知道自己着了那少年的道了。可他毕竟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深谙此中门道,当下不动声色,问道:“谁说我……我要结账?”
那伙计赔笑道:“是刚刚和您一起吃饭的那位小哥啊,他特地到柜上来叫小的,说道爷要结账,来晚了讨打,来得快了,道爷还要赏小的呢!”
公孙帏心中骂了那少年一百个来回,可面上还是带笑道:“哈哈哈,那小……小哥真是热心。不过我这兄弟太……太不争气”,他伸手一指近禅,笑道:“到现……现在还没吃完,劳……劳烦你一会再来吧。”
伙计听罢,心中不悦,暗想你们倒是商量好了再来叫我,这不是戏耍我么,可表面上又不好发作,只好勉强笑道:“无妨,等二位爷吃完再叫我便是。”又看近禅穿得普普通通,那道人更是满身污垢,心下留了些意,免得二人来吃霸王餐。
待伙计走后,近禅才问:“大仙,怎么了?”
公孙帏叹口气道:“遇到同……同行啦!想不到他年……纪轻轻,手段倒是挺……挺高明。这回只得认……认栽了!”
近禅还要再问,公孙帏忙用眼神制止,随即低声道:“什么也别……别说,一会看我眼……色,赶紧走。”说罢,又假装吃喝一阵,时不时四外望望。此时人又多了些,楼上座位已然坐满,伙计正忙着招呼,似乎不曾留心他们二人。公孙帏见正是好机会,忙向近禅使个眼色,二人站起身来还未站稳,刚刚那伙计已然到了眼前,笑道:“二位客官吃好了?可是要结账?”声音比平时高了两个调门,像是有意要让楼上的人都听到。
二人吃了一惊,险些又跌坐回去。公孙帏整整满是污泥的道袍,沉着脸道:“我说伙……伙计,你这是一直盯……盯着我啊?怕……我没钱会账怎的?”
那伙计仍是一脸赔笑,朗声道:“呦,道爷,您说笑了不是,小的怎么敢盯着您啊!只是刚刚下楼的那位小哥千万嘱咐,让小的好好服侍两位,小的这才不敢怠慢!”其实那黑衣少年下楼时说的是,那道士有的是银钱,就是爱开玩笑,当心吃完了不给钱。开店的自然不能这么直说,便扯了个谎。
公孙帏还想大言压人,什么瞧不起出家人啊,什么店大欺客啊,拧眉瞪眼说了不少狠话。那伙计先前还是满面赔笑,可越听越不是滋味,心说这不就是不想付账耍无赖嘛,当下叫来掌柜的理论。掌柜的听了也是不依,直说伙计也没什么恶意,二位只要交了饭钱就好。那少年点菜时还真是大方,净捡店里最贵的菜品上了一桌,遇到公孙帏二人又点了几个,再加上那许多的酒,算算共是一十七两,几乎顶得一桌酒席了。公孙帏和近禅身上半两银子也没有,哪里付得出。
两方吵吵嚷嚷,相持不下,四周酒客渐渐围拢过来,连楼下的客人有的也上来看热闹。众人都指指点点,纷纷都说那道人和小伙子要欠账不给,太不应该。公孙帏那厚脸皮的功夫堪称武林一绝,对众人言语也不在意,只想着如何才能混赖过去。近禅本就面矮,几时被人这般当众羞辱。脸上再也挂不住,高声道:“你们别吵了。我和这位道爷身上没有钱,要不,你们打我一顿吧!”他心中想着自己有挨打不疼的功夫,让他们打一顿也不是什么大事。
公孙帏闻言一惊,正要分辩,那掌柜的和伙计终于得了理,自然不容他分说。众人有的便要动手,有的嚷着报官。
正在这时,楼梯口附近有一个粗壮阴沉的声音喝道:“都别吵了!他们的饭钱,老子给了!”
众人闪身循声望去,楼梯口站定一个满脸虬髯的大汉。只见他大步走到二人桌前,从怀中掏出一锭五十两的银元宝递给公孙帏。
公孙帏见有人愿意替自己出头,心中自是一百二十个欢喜。又见这人出手如此阔绰,心中盘算着这次逢凶化吉,如何还能多赚几两。那大汉却道:“道爷,这锭元宝你拿去付账,剩下的钱也都归你。”公孙帏闻言正要高兴,那大汉续道:“不过,你得把这个娃娃交给我。”说着用手一指迟近禅。
公孙帏心中不解,回头看近禅,已是体如筛糠般抖个不停。那大汉公孙帏不认得,近禅如何会不认得,正是前些日掳了自己的罗敢!
公孙帏见近禅如此情状,低声问道:“他……是你的对……对头?”
近禅点点头,颤声道:“他叫罗敢,是要抓我的坏人。他……他还要杀了我!”
公孙帏也是大吃一惊,看对面这凶神恶煞的大汉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心中自然而然盘算起脱身的法子。正想着,罗敢冲他大吼道:“牛鼻子,你要替他出头吗?”说着,伸手往桌上一拍,那桌子上的杯盘碗盏被震了个粉碎,抬手处,赫然一个掌印嵌在桌上。
公孙帏看罗敢露了这么一手,心下骇然。若让自己将这杯盘震碎倒不是难事,可这桌子必然也不能瓦全。可罗敢这一下杯盘尽碎而只留掌印,显然功夫要远高自己几筹。自己一向是软的欺负扎手的躲,当下赔了笑脸道:“壮士好……好功夫,在下佩……佩服!既然是二位的恩……恩怨,贫道不好插手,告……告辞!”
他转身正要走,一瞥间正与近禅四目相对,那双明澈眼睛中似乎有着难言的无助之感。公孙帏心中一动,想起两天来二人同生共死的情景,豪气陡生,猛又回身道:“不过,道爷也……不是吓……吓大的!这个小子是道爷朋……朋友,谁敢动……他,先在道……道爷手下走几合!”说罢,双手叉腰在近禅身前昂首挺立。
这一来,别说罗敢和近禅均感意外,连公孙帏自己都很意外,心想今天怎么还做起赔本的买卖了,莫非那个叫迟近禅的小子有什么蛊惑人心的能耐?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不住的摇头叹息。
罗敢闻言大怒,举拳照公孙帏面门就打。公孙帏虽然身材胖些,动作却还算灵活,左闪右躲,在这方寸之地与罗敢支吾起来。偶尔攻出一拳或挨上半掌,只要是与罗敢一碰,便觉对方体内有一股气劲将自己震得身子晃动,心想此人竟然有玄门气劲在身,看来今天碰上硬钉子了。心中想着,手上尽量躲避,罗敢一时竟也奈何不了他。
过了二十余个回合,罗敢越战越恼,猛见迟近禅站在一边,紧握双拳正在替公孙帏着急,心中有了主意,双手冲着公孙帏一晃,左脚急撤,右脚飞起直奔近禅的左太阳穴。近禅正在注视二人争斗,猛见一脚飞到,吓得魂飞天外,下意识的抬左臂一隔,罗敢一脚便仿佛踢在海浪之中,先是劲力直卸,而后便是无穷反震之力,似柔实刚,带着自己一条右腿直转了三圈,而后一个不稳向后跌去。幸而身后是张桌子,双手一撑才未跌倒。倒是苦了桌边的酒客,菜汁汤水溅了一身。
公孙帏见状哈哈大笑道:“这招式倒是新……新鲜,山不转水……水转呐!”却不知近禅用了什么法子让这大汉如此滑稽。
罗敢闻言,一张黑脸憋成个紫茄子,再也不管什么禁忌,从怀中把獠盘取出,不知念了两句什么咒语,那漆黑圆盘笼上一层褐色烟气,直向近禅飞来。
近禅在山庄曾见过这圆盘,知道它厉害非常,想起那碎如齑粉的石碑,双腿竟不会动弹了,只得紧闭双眼。公孙帏见罗敢祭出法宝,近禅竟不躲闪,吓得叫不出声,也只得和近禅一样把眼一闭,心说这小子死定了。
等了半晌,没有动静,二人都缓缓睁开眼。公孙帏倒还好,近禅睁眼时只见那圆盘正在自己眼前不足二寸的地方,平平整整,滴溜溜转个不停,吓得一声惊呼。将头向后一仰,才看清那圆盘下支着一只筷子,拿筷子的手来自身侧,身侧站着的,正是之前一起吃饭的黑衣少年。
罗敢的獠盘在那少年手里好似再也不是什么厉害的法宝,杀人的凶器,而是一个小小的玩物。只见他不住地将它用筷子上下抛动,杂耍般玩着花样,对面罗敢也是呆了,半天才想起掐诀念咒将獠盘召回,却见那獠盘欲走还留,像是被极大吸力困住一般。
这是,那少年才笑着问道:“大胡子,我那一桌酒菜可是你打碎的?在下去解了个手,回来还要与这位道爷和小兄弟好好聊聊,被你一搅,吃不成了,你可是要赔的啊!我看你也不像有钱的主,不如把这个小盘子抵账了吧!”说完用手一抓獠盘,那褐色烟气登时不见,只剩个漆黑的小圆盘乖乖地被少年放入怀中。
罗敢见状大惊,那獠盘有开山碎石之力,又是自己辛苦多年炼就的宝物,现在竟然被眼前这少年三两下便收在怀里,自己心中难受且不说,回山如何向师父交代!想要去抢,却知自己绝讨不到便宜,只得怒道:“老子今天认栽了!小子,可敢报上名来?我罗敢早晚有一天要取回法宝!”
那少年仍是笑眯眯的,在身旁找了个饭桌坐下,也不管桌上是谁的酒杯,伸手抓过倒了杯酒一饮而尽,而后笑道:“名字有什么要紧,何谈敢不敢呢?你记好了,我叫江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