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桂涸就地一个打滚,连扯着好几件衣服,摔出了衣橱。
男人抬手隔空扯下一件衣服为女人披上,扬起的指尖生出极细的蛛丝,直飞向慌忙起身欲跑,却被脚边衣服拖得磕磕绊绊的张桂涸。
张桂涸好歹是个灵媒,修行那么多年的本能让他在即将被缠中的瞬间反手掷出了一张符纸。
蔓延到腿边的蛛丝瞬间垂落在地。
他扯开了绊住自己的那些衣裙,疯了似的冲出了房间,却见楼梯口已经堵满了眼中闪着绿光的小妖,一时只能折身闯入身后的化妆间。
他的身后蛛丝似草般疯长,紧追在他身后,堵住了所有的退路。
再往前几步,往前几步就是窗户,只要从那里爬出去,逃到了有人的地方,就可以活下来!
张桂涸当时脑子里只有那一个念头,早就忘了起初来这里的目的。
可就在他快要碰到窗沿之时,窗口便被蛛丝迅速结成的网封死,伸手去扯,却似触到刀丝一般,划得指尖鲜血直流。
回身时,只见一只巨大的蜘蛛伏在布满蛛网的房门之上。
……
张天师说着,重重叹了一声,不再言语。
那一幕,是他一辈子的梦魇,不用他再说下去,也不难往下猜测。
那个蜘蛛将他视作猎物,缓缓逼近,他做着徒劳的反抗,最终被撕去半条右腿。
有时,绝望降临,驱逐希望,仅需要那么一瞬间而已。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张天师抬头看向头顶吊灯,沉默了许久,道:“隔壁房间里的那个女人……她忽然发出了一声凄厉异常的尖叫,我看见那蜘蛛情绪异常,转身撕碎了自己织的网,跑了过去……我咬牙爬了出去,只见那女人的身体四分五裂,嘴角似是在笑,而那个蜘蛛疯了一样地用蛛丝将她一点点拼凑回去,哭着求她别走……”
“身后的小妖失去了主体的控制,纷纷消失不见……不知道当时哪里来的勇气,请来了附体恶灵,在它分神时将它除去,之后便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医院,我的朋友告诉我,是我老婆四处都找不到我,很害怕,便跑到他家求他救我……我当时心想,生死关前走过一遭,有些东西是该看淡了,可从那一天起,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她只留下一封信,说她不想再为我担惊受怕一辈子,不想有一日在家中做好饭菜,却再也等不到我回去,所以她干脆当我死了……”
当年那个平凡的女人对张桂涸不离不弃那么多年,最终还是走了。
他们的感情终究没能珍重到轻许一世颠沛流离。
“所以……我才老和你师父说,女孩子能自保就行,不要为了钱去赌命,一生平安安好过一切。”
叶婷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见窗外天色已晚,便拉着云深将死老头送回了家。
从死老头家楼上下来后,两人站在马路边等着红绿灯,沉默了许久的叶婷忽然抬头认真地看向了云深。
她的目光炽热,云深回望时不禁有些惊讶。
“怎么了?”他轻声问着。
叶婷将脸侧至一旁,望着马路上的车来车往,沉声叫出了他的名字:“云深。”
“我在。”
“我没有想过我们的未来……”她说着,迷离的双眼似被茫然填满。
这灯红酒绿的世间,有太多让人不愿细思的事情。
比如,手上的钱必然会在某一天被花完,相爱的人可能会某一天分离,再精力充沛的人也会面临生老病死。
未来,实在有太多变数了。
“你知道,张叔叔在说那个故事的时候,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云深不语,只静静牵着她走过了亮着绿灯的马路,向着一条路,漫无目的地走了下去。
“我在想,师父想过的那个问题,当我老了……”叶婷说着,不禁将余下的话咽回了腹中。
若她老了,甚至是死了,云深怎么办?是否,也会做出类似极端的事情?
张天师的梦境之中,那个在她受伤后目光狠戾的云深让她异常害怕……不是怕受到伤害,而是怕有一天,云深会为她伤害无辜的人。
她知道,云深有这样的力量,若有那一天,她必然无力阻止。
“我会陪你一起变老,须发花白,皱纹满面,我们弯着腰驼着背,每天出门晨练,让街坊邻里都知道我们老当益壮……”
“我对你而言,或许太过平凡……”
“你不是我,你不会知道你对我来说多么特殊。”云深打断了叶婷的话,继续说道:“你没有想过的未来,我全都想过,别说等你老了,就算是你离开了……我也会一次又一次的找到你,只要你不赶我走,我会一直陪着你。”
“你是说,来生吗?”叶婷抬头看向无星无月的天,扯出了一抹极淡的笑意:“那样的我,还是我吗?”
她问云深,也问自己。
“是。”云深的语气无比坚定,仿佛恨不得将那一句一句皆刻入她的心中:“每一个你,都是独一无二的你。”
“喂。”叶婷脚步微有停滞,云深随着她一同停了下来,一双细长好看的眼里满满当当都是她的影子。
她毫不遮掩自己心中的醋意,仰头问道:“你对那个女骗子,说过这样的话吗?”
云深沉默了许久,开口应答:“你不用在意我的过去。”
“也对……”她抬眼望向云深,笑道:“我多的不求,只求一点,你如果在骗我,至少骗完这辈子。”
自己本就是凡人一个,不该强求太多,这样对云深太不公平。
只是,她按捺不住心里那越发浓烈的不安。
云深似乎瞒了她太多事,她不想问出这些问题让云深为难,却又隐隐感觉那些事很重要,如果不能知根知底,怕就怕有一日云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她都不知该去哪里找。
“你在想什么?”
“云深,我并不了解你,你对我而言,好像……比想象中要陌生许多。”叶婷说着,苦笑起来:“说实话,我不是很敢相信你的承诺……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却意外来到这个世界,这样的意外会不会再次发生,把你从我身边带走?而且……我一直一直没能想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我,为什么唯独对我一个人好?”
云深想说什么,却是被叶婷捂住了嘴:“我看的出来,你对我的朋友和和气气,都只是不想让我难堪……每一次你眼中闪过的不耐与杀意我都看在眼里,你能为我将它们压下,我很感动,但也迷茫……赵冬霖在见过你后给我打过好几次电话,每一次都提醒我,你的来历很不简单,让我多加小心。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但却不知道我究竟何德何能,你要对我这么好,难道就是因为我救了你吗?”
“赵冬霖……”云深不禁皱眉,“你离他远一点,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他说什么你都信……”
“你还来历不明呢,你说的,我不也全信了吗?”
云深一时无言,沉思许久,道:“有些话,我一直不和你说,是怕你不信……如果我说什么你都信,那你听我讲个故事吧。”
叶婷不由一愣,仅做了数秒的犹疑,便点了点头。
两人就近找了一间酒店暂时住下。
夜深人静时,两人对床而坐,相识虽久,但这还是第一次深夜同处一室,气氛多少有些尴尬。
叶婷忽然想起了自己把云深捡回来的那一天,他还是只拳头大小的鸟,她则不羞不躁的抱着他揉了半个晚上,直到眼皮都睁不开了,才松手睡去,后来见小黑鸟变成了一个人,不由为前一天夜里自己所做的事情尴尬了许久……
“咳咳……”叶婷清了清嗓,又伸了个懒腰,道:“你猜我想到了啥?”
“嗯?”
“我想到了小黑。”叶婷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伸出手指比划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小圆。
云深愣了愣,反应过来时只觉哭笑不得:“你当时可抱着我玩了一个晚上。”
“我是在帮你擦干,不是玩,你个忘恩负义的!”
“是是是,我的恩人。”
话音一落,两人又相视着沉默了好一会儿。
云深忽然呼了一口气,叶婷立刻如梦初醒般抬眼惊讶的望向他,见他一脸紧张,欲言又止,皱着好看的眉来回换了好几个坐姿,终于安静了下来,不禁噗嗤笑出了声。
“笑什么?”
“你在紧张什么?”叶婷抱起一旁的枕头,道:“要讲故事了吗?是不是关于前任啊?”
“嗯……”云深点了点头,再次做了一个深呼吸,道:“她叫琥珀。”
故事开始于云深离开魔界的那一年,不谙世事的他手贱得罪了一个骗人为生的厚脸皮假道士。
那时正是寒冬,云深路过一处城镇时候见到一个瘦小的道士站在冰天雪地之中,破旧的道袍难抵风寒,脏兮兮的小脸也被冻得通红,双手互揣袖中,一双水灵的眼紧盯着不远处有光滑面的富商,模样有几分滑稽可笑。
小道士犹豫了许久,最终大着胆子挺直了腰背向富商走去,开口便是老套得不能更老套的骗人台本,那富商见来者衣衫破旧,怎么看都像江湖骗子,连忙摆手驱赶。
谁知那小道士不死心,继续忽悠,富商似是做过什么亏心事,三两下便被忽悠得一愣一愣的,一次又一次从包里掏出了钱。
那日起,小道士住进了富商的宅院,白日里装神弄鬼的叫天叫地,夜里裹着暖和的棉被睡舒心的大觉,一心只想将这寒冬挨过一天是一天。
云深见小道士成天无事装有事,将富商一家人骗得团团转,竟是心生戏弄之意,施法捣了几次乱。
那小道士只会骗人,哪里有什么真本事?遇上云深的术法自是无能为力,没几日便被赶出了宅院,咬牙切齿地站在寒风中对着一团空气发了好久的呆,最后揣着双手缩进了一间破庙,抱着饿扁的肚子独自委屈地打颤。
云深见他可怜,给他买了两张肉饼,看他接去便狼吞虎咽,一句谢也不说,不禁觉得没趣,转身欲走,谁知那道士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是你捣乱,害我被赶出来的吧?”
“你怎知是我?”
“你是个魔,翼族的。”小道士抬眼看向云深,笑道:“当神棍,总要有点眼界。”
云深认真看向小道士的双眼,不禁发现那是一双阴阳眼,也难怪这家伙身上一点灵力也没有,还能辨认出他的种族。
“没有实力,光有眼界何用?”
“有用,在这方面,至少我比你强。”小道士说着,得意起来:“我知你是何来历,你却不知我是个女子。”
男人多有怜香惜玉之心,就算是个魔,只要性别对了,也不会有太多例外。
小道士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修道者,不过是一个曾被白胡子老道捡养的女孩儿,名叫琥珀,老道去后,便一直以行骗为生,混过一顿是一顿,混过一日赚一日。
琥珀才及豆蔻之年,却硬将自己扮得像老气横秋,从未认真修习过道术,但天资聪颖,常年耳濡目染,未深学的都略知一二,忽悠起人来像模像样。
云深想为她买几件厚实的衣裳,见她执意想要男装,一时有些不解。
那时的她,只笑着解释道,行走江湖四处行骗,男儿身总是要方便许多,时日久了,有时还真觉得自己就是个男儿,被人欺负了也不会再哭哭啼啼了。
听她这么一说,云深不禁有些内疚,人家姑娘好不容易找到个过冬的好地方混吃混喝,却被他随心一折腾,全给搅黄了。
因着这份歉意,他许了琥珀一个诺,心道不管她说出什么,只要是他做得到的,无论多少艰难险阻也在所不辞。
琥珀在沉思许久后,笑道:“让我跟着你,我不要再过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了。”
“姑娘,我可是魔。”
“我不怕,我可是比魔更可怕的神棍。”琥珀笑弯了眉,那张冻得通红的小脸十分惹人怜惜。
那一日起,云深的身后多了一个胆大心细的小神棍,心情好时骗骗他,心情不好时骗骗路人,时常被人识破,留下一堆烂摊子给他收拾。
云深都不知自己何时有了那么好的脾气,从前不愿花时间迁就任何人的他,如今竟是时常为了一个小丫头片子四下奔波,甚至为她赔过不少笑脸。
当时云深十分佩服琥珀,心道琥珀虽是神棍一个,懂的东西却是十分之多,不少他完全叫不出名的东西,她见了都能说道出个三二一来。
后来他才知道,其实那些东西琥珀也未必都识得全,大部分半知半解的,她便一脸认真的瞎掰,只要表情足够认真,又编得有条有理,很容易就能忽悠到人……以及鸟人。
云深渐渐发现琥珀就是他的克星,他完全分不清琥珀平日里说的话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每次被忽悠前,两人都会发生如下对话:
“我难道会骗你吗?”
“你难道不会骗我吗?”
“好吧,我会,但我难道会对你不利吗?”
“谁知道呢?”
然而,尽管警惕万分,还是时常遭受忽悠……每次被忽悠后,琥珀总会大声笑他太傻太天真……
时间飞逝,那个瘦小的豆蔻少女转眼便至桃李年华,出落得亭亭玉立。
两人一同游历过很多地方,见过的奇人异事数不胜数,多年来相处方式虽从未改变,但随着琥珀年龄的增长,内心懵懂渐渐散去,一种异样的情愫却是在不知不觉中隐隐悸动。
而云深,也渐渐发现琥珀于他而言,重过世间一切。
两人间的感情渐渐由此转变,直到有一天捅破了最后那一层纸,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
这份感情,坚定了云深陪伴琥珀一生的信念,却也牵引了琥珀心底最深处的自卑。
她终究是一个逃不开生老病死的凡人,一个不学无术的江湖骗子,和云深自有云泥之别。
两年后,琥珀不辞而别,云深四处寻找,找了很久,很久……
叶婷沉默的抱着手中枕头,眼底醋意越发浓烈,嘴上却仍旧不置一言。
傻子都看得出,云深从未忘记过那个名叫琥珀的女主,特别是提起她的名字时,那眼底的温柔是那么的令人嫉妒。
“我找了她很久很久,终于,我再一次见到了她。”云深说着,抬眼看向了叶婷,无可奈何地笑道:“只是时间过去太久,她认不出我了……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她不会再躲着我。”
“……”叶婷感觉怪怪的,心中五味陈杂,却不知如何消解。
如果可以,她宁愿不知道这个故事,不知道云深的过去,这样就不用故作大度的包容他心中另外一人……
“我说过,你不用在意我的过去。”云深说着,重重换了一口气,道:“因为……不管你信不信,你都是我的过去,现在,甚至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