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历十年开春那一天,师傅带着他离开了京都。
那一天,太阳很大,空气中却有些凉爽。
师傅把他从卸甲老院接了出来。田爷爷当时的脸色很差,缓缓把自己推给师傅,眼中满是不舍。
…
那一天师傅带他出了城门,没有走官道,而是沿着羊肠小路往南缓缓而去。
刚刚过了冬天的洗礼,地表上微弱的绿色不能带来任何赏心悦目,只觉荒凉无比。
平素少有人气的古道上,除了周围稀疏的干枯草木外,多了些灯火,还有些放烟火的人,在远处模模糊糊的说着话。
声声烟火炸在天上,在傍晚显得格外醒目,仿佛是在催促着落日烧云快些离去。
十年前的这一天,天降祥瑞,随着皇帝龙啸天的最小的儿子呱呱坠地,世间龙吟三日乃绝,小皇子被起名为龙归。
今天是小皇子的生日,令赦晚关城门,还允许人们放烟花。
他今年也十岁,今天也是他的生日。
他摸了摸瘪瘪的肚子,又瞧了瞧漫天花火,然后快步跟上了师傅。
……
当繁星刚刚露出微光时,他们爬上了京都附近最高的一座荒山。
师傅第一次回过头,平静的眺望着京都里的万家灯火。
他站在师傅旁边,抬头看到了师傅的侧脸,在微弱的星光下,师傅的脸只能看到大致轮廓,当时师傅还是一个很帅气的年轻人,满脸青涩的胡茬,个子也常人身高,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衫。
“黑子,今天是你的生日吧。”
师傅的把手轻轻拂在他头上,低声问他,
声音较往日沙哑而无力。
“对啊,师傅,今天我们来这里要放烟火吗?”
他叫龙墨,亲近的人常常把他的单名拆成黑子来唤。
“是啊,烟火,呵……烟火,今天会有一个很大的烟火!”
师傅奇言怪语的自说自话几句。
他用手指向京都的一处地方,黑子遥遥望过去,只见那里骤然窜出一团火点,遇风而涨,须臾便化作滔天大火,火舌扶摇直上,很快达到他们站着的高度。
红彤彤的火芒映红了他们的脸。
黑子看了一会火烧,突然问道:
“我们难道不用去救火吗?”
师傅的脸上显出了奇怪的神情,低声道:
“连你一个孩子都知道救火,怎么连他们都不知道呢?也对,放火的本来就是他们,又怎么可能来救火呢?”
师傅低声的笑了两声,脸上显出的绝望表情又是什么呢?
像是癫狂一样,他的嘴唇微微震颤。然后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向着着火的方向,猛然磕头。
。咚,咚,咚。
额头跟坚硬的土地每一次不和谐的相接触,都会带来仿佛可以穿透心灵的声响。
黑子不知所措的呆呆站在一旁。
他看到鲜血在被磕的破裂的眉心缕缕流出,顺着师傅禁闭双目的绝望脸庞淌下,滴到了泥土里。
他搀扶起来师傅,将师傅挂到自己的肩上,再细看,师傅浑身软不受力,竟然已经昏了过去。
他挠挠头,把师傅轻轻放在地上,然后坐在了他身旁,安静的等他醒来。
那一团火,真漂亮。
像是把京都里所有的美好都烧掉了。
黑子不知道自己是谁,名字是姐姐取的,姓是师傅赐下来的。
这可是一个很光荣的姓,只有皇亲国戚才可以姓龙。
自记事开始,他就跟姐姐生活在一起,姐姐说自己是她亲弟弟,每当自己小时候哭着找妈妈的时候姐姐就把他搂到怀里,不过连他自己都不怎么信,他那么黑,更算不上帅气。
而姐姐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人。
记忆里还有几个模糊的身影一闪而过,只是记不太清。
毕竟那时候他太小了,才三岁吧。
后来姐姐遇到了师傅,姐姐跟着师傅一起去了很漂亮的家,自己却被送到了一个到处都是老头的地方。
那里叫卸甲大院,他却习惯称这里为卸甲老院,这里实在是太过破旧,年久失修的墙壁上长满了青苔,褪色的壁画上那些变得模糊的人物一到雨天仿佛要重新变回颜料。住的都是些老的掉牙的家伙,有的还缺胳膊少腿,整天只知道混吃混喝,大声喧哗。
田爷爷就是他在卸甲老院认识的
可是田爷爷不像别人那样。
他干净,安静,老而不骄,眼睛里总是有些看穿一切的淡然。
最主要的是,黑子能感觉到,田爷爷把自己当孙子在养。
姐姐经常会来看他,给他带些吃的,师傅也会跟着来。
有一次师傅来以后,田爷爷拉着自己,带着师傅到处走了走,师傅笑着说,这地方太破旧了,为何不寻些泥瓦匠修葺。
当时田爷爷听了这句话,拉着自己的手紧了一下,说道:
这地方虽然破旧,可也比你十一王府结实的多。
师傅听的莫名其妙。
……
火越烧越大,黑子这才想起来那里好像是师傅的家。
怪不得师傅要磕头啊,家都没了。
黑子看着师傅痛苦的脸,看他不像是马上就要醒来的样子,俯下身子将师傅背了起来,背对着城门缓缓走去。
一大一小人影在黑夜里慢慢消失,身影在繁星下拉出长长的模糊迹线,不时响起的烟火,照亮他们的脸,
小脸面无表情,毫不吃力。
大脸一脸痛苦,眉头紧皱。
……
与此同时,在那京都之上。
虚空之中,一锦服少年负手而立,满脸兴奋,正俯身看着那燃烧的汹汹大火。远观大火,只觉视觉冲击力便已是绚丽之极,在近处才觉出大火恐怖,高温将空间都炙烤出阵阵波纹。
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错,城西的十一王府之中,蓦然失火,族人家丁无一人逃生,大火蔓延极迅速,整座王府数刻之后便燃烧殆尽,若离得近些还能闻到尸臭与刺鼻的鲜血味道。
天上之人左脚踏出,身形便爆射向天空,他伸张双臂,大喝一声
“雨来!”
吼声惊天动地,冥冥中似有回声。
而那天地之间,水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而后凝成水珠,滴到十一王府之中,竟将那大火缓缓压了下去。
……
皇城之中,正张灯结彩。
“报,十一王府骤然失火,虽小皇子尽力施雨,仍是未曾抢救回来一人。”
热闹的环境瞬间噤若寒蝉。
开什么玩笑?十一王府中高手云集,更有羽这样的箭术之神,怎么可能连小小的大火都抵御不了?
一人未救出来?这种借口未免太可笑了些!
可偏偏是指鹿为马才让人心生恐惧。
“让龙归回来,别人家的事情乱操什么心?”
在那大厅正座之位,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模样的人,正是皇帝龙承天,他一脸玩味的看着众人,缓缓喝掉了杯中的酒,又笑着说道
“众卿喝啊,怎么不喝?”
顿时响起了一阵手忙脚乱拿酒杯的声音,诡异的是,仍然没有一人发言暖场,只有此起彼伏的刺溜喝酒之声。
“话又说回来,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既然我是这九天之主,还是去查查吧。”
话毕,正座上已经不见了人影。
众臣面面相觑,终于是有人率先打破了沉寂。
“嘿嘿,既然皇帝陛下如此说,那我们就姑且相信吧。”
说话之人怪笑一声,不知是何等职位,他兀自的倒上一杯酒,看着杯中酒不知何思。
“喂,你这家伙,好歹你也是个不小的官,说话要注意分寸啊。”
这声音响如闷雷,始作者坐在主座相邻之地,须发皆白,正是国之太师,彭越。
老太师跟随先帝征战无数,此时更是德高望重,再过些许时日,他就要到了告老的时候。
“老头,你我冷暖自知,不要用陛下来压我,我不吃那一套,我等众数不过是个质子罢了。只要没什么错事,陛下可是懒得来理我们”
老家伙被气的吹胡子瞪眼,却无可奈何。
一旁的兵部侍郎崔浩忙打着圆场。
“言论自由,言论自由。”
…
且说皇帝一个瞬身,便来到空中,看着天空中行云布雨的儿子,冷哼一声。
小王子龙归正玩的开心。
十年前,他出生的时候,天地轰鸣不停,后来天象愈演愈烈,直直造成那年祥瑞数生,无处不是莲花,道鸣之声三日才止。
龍历都是为他制定的。
所以这个国家的笨蛋都知道,小王子是神龙转世。
云从龙,他天生便与水亲近。
雨声渐低,小皇子看到父皇后,敛了神通。
“不是告诉过你不许随便显露神通的吗?”
可是今天是我的生日啊,而且十一叔叔家里着火了,你看都没有人出来救火。“
“他家的火是我放的,他家的人都被我杀了,自然没人出来救火。”
“啊?为什么要杀十一叔叔啊?”
他好奇地问道。
“因为你十一叔叔不听话”
皇帝看着龙归冷笑道。
小王子吐了吐舌头,讪笑道
“父皇,我很听话的。
皇帝不再理他,运转神力身形更升,然后运转神目,一道肉眼可见的黄色光芒从他双目中射出目光所及,望向这天地各处。
近些的,他望到了那些正在争论的大臣。
再远些,又望到了一团白云。
再往远处看去,只见的一个小孩子背着李寿,缓缓前行,而那个孩子竟仿佛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头与自己直视,目光漠然。
他收回神目,摩挲了一下下巴,想了一会。
“有些意思,龙归,你去找来我宫中九伯,让他来这里见朕。”
“好嘞。”
小王子笑嘻嘻的说道,旋即化作一道流光飞往殿中。
皇帝依然站在虚空之中,微微闭上了眼睛,两臂平举。
“这天下的一切,都是朕的。忤逆朕的都要死。”
他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