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踏民国 第30章魑魅魍魉

    六月三日傍晚，青石街上玉楼春雅间,美酒飘香,一片喧闹。里面七八张大圆桌上珍馐美味铺摆满了,各桌菜式一样，既有麻辣子鸡、汤泡肚尖等辛辣开胃，又有红熘整螺丝、煨小刺参等可口海味，还有萝卜丝饼、浏阳茴饼等美味小吃，一道一鸭四吃，居中摆了更是热气腾腾。

    在首席围桌而坐的，都是省会警察局总务、行政、司法、督察等各处室主官，其他桌子围坐的则是各分局头头脑脑，大家觥筹交错之际，已是吃的七七八八。

    首席居中坐着副局长薛正予，他身着警服，敞着衣领子，白白胖胖的脸上不时汗珠滚落，旁边一名麻杆瘦的小员警，正卖力地煽动手中蒲扇，为他送风驱热。

    “诸位，自文放案发，省城治安饱受民众诟骂，兄弟也是无奈，上面何主席、胡局长一再要求，在此期间省城警力全部出动，务要维持社会秩序和谐稳定。这段时间诸位各司其职，昼夜巡查，也着实辛苦了，明日法院对文放一案正式宣判，大家就可以松一口气，回家好好歇歇了。今日这顿算是兄弟感谢大家连日来的辛劳。”薛正予眼看吃喝得差不多了，于是咳嗽一声，站起身来，环顾下场内，徐徐地道。

    喝得面红耳赤的总务处处长刘振明梗着大舌头，嚷嚷道：“辛苦算不上，就是那些狗屁记者，到处钻营捣乱，说些‘市面不靖、民生不宁’的鬼话，搞的人心惶惶。上面又有交代，打不得骂不得，整日还要陪着笑脸，耐心伺候着，这几日净跟他们打交道磨嘴皮子，老子脸巴子都说的抽筋了。”

    隔壁桌上天心分局的一位副局长叫苦道：“哎呦，刘处长嘴巴子抽筋，兄弟们可是脚巴子起泡呢。这天天大太阳顶着，一身油汗，弟兄们可是用脚掌在丈量着街面儿，昼夜巡逻，一点也不含糊呀。局座，今儿卑职可是腆着脸跟您要东西了，这说好的每个分局都发20辆自行车，咋我们分局就只有12辆，这剩下8辆都拖了半年了，啥时给发您也给个准信儿。弟兄们平日骑个自行车巡逻，总比走路巡逻轻快些。”

    其他分局的人听罢纷纷起哄,有的说道警力不足,需要加配人手;有的则称警员薪水太低,需要提高福利;有的提到辖区道路复杂,需要增加岗亭明哨,亟需上级下拨经费等等。各个理由均不相同,各分局都抬出保境安民这块牌子，个个说的正义凛然，目的则是出奇一致,无外乎是向上头索要人财物而已。

    薛正予蹙着眉头，抬手往下虚压，让大家噤声，沉吟道：“诸位困难，上头都看在眼里，目前国难当头，全国各地均以支援战事为第一要务，物资、经费都要先紧着前线，然后还要积极备战，至于政府各机构日常管理开支，能够缩减就尽量缩减。大环境如此，诸位还是多多忍耐一下吧。至于李副局长所说的自行车，这个要等省警察厅统一配给，各分局缺配名额市局早已行文上去了，你再等等。路面巡逻乃是警察维持治安、处理纠纷之根本，自行车则是供刑事侦缉等重大案件需要，方便警务人员及时快捷到达现场，大家不要因为天晒偷懒，就将自行车用与路面，一经查处，这是要领处分的。”

    那名李副局长嘟囔一声，只得作罢。其实当时自行车还是个稀罕物件，堪比现代的汽车，不仅有牌照，转让还需办理过户手续，出行也有相关规定。因其价值昂贵，需求量少，国民政府都是从国外进口。不少警察局拿着分配下来的自行车，并没有用于办案需要，而是私下里拿去外面进行营业，赚取可观收入。

    各分局提要求、诉苦楚，向来是一拥而上，本来也不指望上头真的大方将所有困难一并解决，不过是应了那句话，会哭的孩儿有奶吃，别的分局提了困难，上头要真给解决了，到时自己没提，不是吃大亏了？人人抱着利益均沾的念头，眼见大家困难都没解决，众人也就心安理得，于是又恢复了嬉笑本色，各个席面划拳吃酒，又是一番热闹景象。

    却有另一名分局副局长说道：“话说文放这案，还真是尤处长厉害，侦缉处的弟兄守株待兔，就能擒获凶獠，我等同僚俱有荣焉呀。这次宣判后，尤处长大概也要高升吧，届时弟兄们摆上几围，替尤处长高兴高兴。”

    尤文声在这场合却颇为矜持，含蓄一笑，道：“为民除凶，职份所在，尤某不过是遵听号令而已。真正幕后帷幄的乃是薛局座，届时大家摆庆功宴时，可不要搞错了主角儿。”说着向薛正予含笑示意。

    如此一桩街知巷闻的奸杀案，尤文声将其打造得铁板钉钉一般，现在论功行赏在即，他却拱手将功劳让给了薛正予，各科室、各分局主官们哪个不是人精，听罢有的暗暗骂娘：这狗日的人情做的真是水到渠成，不露痕迹，自己可要学着点儿。有的则是面露微笑，暗忖：姓薛的跟姓尤的平时就是穿一条裤子，现在功劳给了谁还不一样，只不过以后，姓尤的在姓薛的面前怕是更要吃香了，下回有啥美差优缺，干脆直接去撞姓尤的这只木钟好了。

    薛正予甚是高兴，摆手道：“有文声这等得力干将，我省心不少呀。届时上头如有嘉奖，少不得再请诸位来这里聚一聚。”看这说话，尤文声这顺水人情，他倒是老实不客气地笑纳了。

    尤文声含笑落座，心里却极是腻歪。这破案首功，他本不在意，案子本来就是他设的局，破案也是情理之中，他所厌恶的，乃是薛正予的贪婪，连故作推辞的姿态都没有，堂而皇之地就将功劳拿了去，想尤文声在警察局虽是一个处长，可还兼着军统长沙站特别行动队队长的职务呢，以军统手眼通天的本领，他薛正予该当反过来巴结才是。

    只是当初尤文声还是一名小小的路面巡警，正是因为得了薛正予的引荐，才能拜入哥老会尚云改门下，以致才有后来的平步青云，明面上，尤文声还是充分尊重他这位顶头上司的。

    果然，薛正予趁着场面喧杂，用手点点桌面，侧脸向着尤文声。尤文声知趣，赶紧探身过去，作附耳恭听状，只见薛正予用牙签剔着牙花子，慢悠悠地道：“听闻最近湘江上游漂来不少浮尸，你们侦缉处担着省城安危，还要不时分派人手，去江里打捞浮尸，太过招摇呀。些许小事，雇几个人，悄悄行事也就罢了。”

    虽是轻描淡写几句话，听在尤文声耳里，却如炸雷般震得耳膜嗡嗡直响，他第一个念头即是：有内奸！

    省城没有专门水警，侦缉处有侦查犯罪的职责，从水中打捞浮尸查找破案线索，也说得过去，下面的人一直行事隐秘，这老狐狸哪里听来的风声？听他话里所说，分明就是知道内情！

    尤文声试探道：“近来衡山、湘潭诸县频闹饥荒，地方主事的为图方便，将那饿殍随手丢入江中，卑职想着浮尸漂江，于省城庄严祥和气度不符，所以命下面的人如有发现，就地捞起，统一送往火化所烧掉。至于省城内有些刑事案件，受害人也大多被行凶者抛落入河，其他部门捡到浮尸，也多数送来侦缉处统一甄别，卑职想着事权统一，所以特意安排了一组人，于空闲时用于浮尸打捞，局座心中要是存疑，卑职回去马上解散就是了。”

    薛正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尤文声，低声道：“你如何行事，我不管！禁烟督察处的闵处长可是向我递过话了，你好自为之。”

    这话中敲打意味十分明显，尤文声知道自己再装傻，就是当薛正予白痴了，他本来一丝不苟的脸上隐现汗珠，惶恐道：“局座周全之恩，卑职铭记不忘，回去我就解散捞尸队。”

    薛正予听了嘿嘿一笑，道：“那也未必，只是行事隐秘些也就是了。断人财路，无异于杀人父母，此等恶事我可做不来，呵呵。”说着拍拍尤文声肩膀，笑道：“文放这案子，办的不错，上头要是嘉奖，肯定也少不了你的。”

    一席话说罢，薛正予自与其他人招呼寒暄，不再理会尤文声。

    尤文声恭敬地应了声“感谢局座”，心里却似吞了只苍蝇般，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一阵恶心难受。这老狐狸既然知道这事，还要自己提着脑袋去干，明摆着是要从中分一杯羹了。好处他拿了，杀头的罪自己担着，看来调离长沙，是火烧眉毛不能再拖延了。

    原来尤文声四下打点，出手阔绰，也是有生财之道的。尤文声自坐上侦缉处处长位置，压根没把榨取原告、被告那点钱财看在眼里，主要是金额不大，逼勒过甚又怕引起非议，有损官声，他在警察局、军统内卖力工作，主要还是想着有更多的晋升机会。

    他广蓄私宅、娶了四房姨太太，来往结纳挥金如土，全是靠了私贩**。尤文声自拜入哥老会，就看中了这条财路，他借助哥老会势力，与辰沅等地烟土贩子取得联系，从四川、贵州买来**，过湘西境内，由当地烟贩装箱，从水路运来长沙，他派人接收，暗中在省城出售，获利巨大。

    此时全国禁烟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各省均成立了禁烟委员会，负责统一对**进行稽查、监运、教化、改造，而督察处隶属于禁烟委员会，其中处长、缉私团长、监运所长等等主官，大多为军统人员担任，督察处不仅拥有自己武装，而且嗅觉灵敏，对于打击烟土私运，有很大的震慑作用。

    尤文声虽身处军统，与禁烟督察处的闵建业也颇为熟络，但私运烟土终究是大罪，除了回荣那一组人，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情。尤文声在私运过程中，发现陆地交货很不安全，督察处的特务们如猎犬一般，无孔不入。于是他绞尽脑汁，想出一个办法。他要求每次烟贩顺江而下交接货物时，顺便沿途收集饿殍死尸，然后将尸体内脏清除，把烟膏用防水纸包裹严实，塞入尸体腔内，然后抛入江中，事先与尤文声约好抛尸时间、地点。尤文声通过计算水流速度，在大概一两个时辰后，就安排人在下游水流平缓地段设网，将尸体逐个捞起，在船中取出烟膏，然后将尸体运往火化所，以此避开禁烟督察处的耳目。如此一番，虽然过程繁琐了一些，但确实行之有效，这样一年有余，从未出过纰漏。

    眼下薛正予默许尤文声继续私运烟土，正是看着这里面利润巨大，他要来平分蛋糕了。尤文声恨不得把薛正予那张笑眯眯的胖脸踩在地上狠狠跺上几脚，他心中暗叹口气：看来送给南京王部长那十根金条，得要先紧着送给这姓薛的了。

    既然薛正予要来插上一手，那也好，有他下水，禁烟督察处那帮人自然不会来找麻烦，闵建业还与自己一起受过训，干脆正大光明的，抓紧时间大干它几笔，然后调去南京走为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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