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句丽容留王1二十二年三月,辽东城城外。原林中仍然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
“大人,我们距离山城已经有10里地,还没有发现军情,大加2给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们趁夜黑之前赶紧返回吧。”罗宋一边说话一边正在费力的把自己的钉履从厚厚的积雪中拔出来。他沉重地喘着粗气,看着它们变成白雾一阵一阵的从耳边飘过。他的眉毛锁得很紧,警戒的看着周围,渐渐黯淡的树木让他愈发紧张。
“你还真以为唐军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台后余用轻蔑的语气说道,脚步没有停下来,“听着,如果他们真的来了,那就让我们大丽的雪把他们全部掩埋。”
罗宋原来是城外摩天岭的一名猎户。五年前的冬季,大雪封山后因为食物短缺,他潜入了大加的私家封地偷猎,被也在此围猎的台弥儒撞个现行。当时台弥儒正带着大队随从们,在自己的封地里苦行了将近一整天,却连个獐袍都没有猎到,然而非常纳闷的目睹罗宋正在满手是血熟练的宰卸一头赤麂,腰上还系着好几只锦鸡。要知道赤麂性胆小而机警灵活,耳虽小却灵敏,一有动静则跳跃飞离雪坑疾驰而去,易放空箭,极不好猎,能猎到此猎物者必是一名非常好的潜行者。当时在台弥儒的逼迫下,他又一箭射中一个正在飞行的火龙鸟,他的箭术和潜行术让台弥儒对他赞赏有加。后来台弥儒并没有治他的罪,反而让其随行左右。几年后台弥儒又把自己的孩子们托付给罗宋让他们学习箭术。
今岁快要入春的这个时节,作为高句丽五大部落之一的绝奴部的大加,台弥儒带长子即继承人台后余离开都城平原城到山城巡视粮草和城防布置事宜。这是关乎生死的,每个辽东郡的臣民都深知这一点。作为辽东郡的坚固堡垒,辽东城城内的平原城和城外的山城是生死相依。如果山城被攻陷,那平原城也就必定会成为唐军的囊中之物,因为平原城无险可守。
罗宋已经跟随台弥儒来了好多次,每次都要呆上好几天。有时候无聊罗宋会下山给台弥儒和他的随从们打些猎物回来晚上就酒吃。但是麻烦的是,这次台弥儒的十八岁的儿子却是第一次来到山城,另外是这么靠近大唐边界的地方,便吵着要出城,光明正大说是去刺探敌情。台弥儒抵挡不过爱子的纠缠,又考虑到这个时候应该不会遇到大唐的军队,只得应允他前往,并安排罗宋一起前行,走之前还特意嘱咐他们只需离开山城10里地,不可再远行,刺探后即归。
罗宋并不是讨厌这位排行老大的贵族子弟。也就这几年的功夫他看着台后余从一个懵懂少年长成了一个俊美冷酷的十八岁青年,他体型瘦削,举止大度,一双乌黑的眸子总是慑人心魄,一袭紫貂皮穿戴,从皮帽、革履、外套,到套着的折风小帽,帽上插着红隼的灰色尾羽,背着箭筒和软弓,腰挎环刀,绝非空手而来,像必须要带回一点东西给他的父王。
但是罗宋想到的却是这里毕竟不是安逸温暖的辽东城的家里,这里的寒夜会让动物停止嚎叫,或者让人很轻易地停止呼吸。罗宋想着,你要知道,现在的北风还根本不算什么,真正要命的却是这里没有声音的寒冷,他小时候经历过一次,那是在凤凰岭深山的晚上,他实在是太累,没有看到身边的火逐渐熄灭,到最后的时候还是他父亲使劲把他摇醒,那种过**的是永世难忘。在刚睡着的时候你会逐渐感到很脆弱,这时候寒冷会无声无息地逮住你,比从林里捕猎的豹都安静,起初你会发抖,如果腿一软真的倒下的话,你会梦见滚烫的酒,温暖的床,很烫人,是的,再也没什么像寒冷那样烫人了。但只消一会儿,它便会全部钻进你体内,填满你的身体,过不了多久你就没力气抵抗,渴望坐下休息或小睡片刻,据说到最后完全不觉痛苦。你只是浑身无力,昏昏欲睡,然后一切渐渐消逝,安详而恬静。
罗宋也承认现在对于唐军的确不是一个好时节来攻城。大雪封山,唐军的战马、辎重无法进入大丽地界中的茫茫雪原。不过罗宋总觉得心中很是慌张,一种原来从来没有过的心慌。自从他从山城的吊门走出后,他心里就一直没有平静下来。他是个老猎人,还没有见到猎物都能闻到猎物的气息。可是今天有点太不平常,阴森森的北风吹着树影变化,让他觉得丛林中总是有无数的东西在走动。
所以罗宋在听到台后余暗讽他怕唐军出现后,他忍住了没有说话。他是丛林中的二十多年的猎手,这种资历可不是这个少主人可以现在寻开心的。罗宋在前边慢慢地行走,他无论是经过结冰的河流,还是爬过低缓斜坡,都没有发出声音。相反的是,身后的台后余却总能发出环刀与雪的摩擦,身子与树枝,甚至是踩到石头跌到时的咒骂声。说实话,他实在是不太能忍受这个贵族哥制造出的噪音。
他们俩又摸摸索索地走了两三个时辰,罗宋估摸着已经走了约二十里地,便下定主意,转头对身后的台后余说道,”大人,我们不能再走了,已经太远,太危险,回去我无法向你父王交代。“
台后余却突然间停了下来,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小心得对罗宋说道:“轻声!”然后用带着鼹鼠皮手套的左手指了指左前方。罗宋顺着他指的方向一望,不禁倒吸了一口气,瞬时只觉得一阵寒气进入到了他的身体,牙齿也开始不自主的打颤。
只见前方一百步外有一大片空地,只留下砍伐后的看不真切的黄花松树桩。“唐军?”罗宋首先想到,但是又觉得不大合常理,唐军侵扰我高句丽都是待积雪融化之后的六七月才会用畜力带着辎重穿过山区,今年难道来得这么早?他告诉他台后余尽量别发出声音,然后领着台后余慢慢的靠近这片区域。走进后,他果真看到这片空地上除了几百个被砍伐的树桩,还密布着脚印,罗宋根据猎人的经验很快就判断出:这是一个刚去不久的大队人马。
罗宋转过头来,小声说道,“大人,我爬上树去探一下对面的情况,然后我们马上回去报告大加。”台后余点头。
罗宋抽出角刀,那是一把银质手柄的猎物屠刀,是他父亲给他的传家宝,他还从来没有让它离开过自己的身体。他脱掉自己身上的弓箭和腰刀,用牙齿咬住刀柄,慢慢的爬上一颗直挺的油松,也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他爬到一个大树杈上,踩了几下确认安全后,把身体靠在树干上,慢慢的把挡住视线的树枝用刀割掉。当视线平整后映入眼底后,他心里又是一阵惊悚,差点没有从树上掉下来。
距离大概300步外,他看到的是几乎看不到边际的的唐军行辕。高高的大寨已经竖起,有站成长队的一列列士兵正在大营内部的大片空地操练。而离他最近的营地前方已经有一大群伙夫正在用行军铲开灶,另外一群伙夫正在拿斧头劈开采集回来的树木用生火石开始取火。
罗宋把视线转到了远处,隐隐的看见中营大帐竖了一面红色旌旗,罗宋在府中曾经跟随大加的孩子们学过一些华文,颇认得一些字,只见旗上隐隐的写着一个”庞”字。他在边境地带,小时候看到过很多次唐军,唯独这次的阵势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他战战兢兢地下来,把他看到的告诉了台后余。并说道,“大人,看样子对方足有三五万人马。我们这次奉大加命令,刺探前方情报,没想到大人首次出师便探到如此重要的唐军驻扎情报,我们应该迅速的把此上告大加,大加自会处理。可否立即出发回山城?”
虽然罗宋急切的看着他,但是台后余却没有马上回复他,过了一会,他方款款说道,“唐军并没有发现我们,此时正时我们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的良机,让他们后悔这么早就入侵我大丽。”
罗宋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这个从小天不怕地不怕的的继承人最终还是不愿意走了一天路而空手而归。
“大人,可是我们就只有两个人,您是大加的长子,咱们绝奴部已经立定的继承人,我怎么能让您冒这个险?再说,再过一两个时辰,天一黑,即便是高句丽的驯鹿也无法靠鼻子找到回家的路。我们这里太危险,我们要马上赶回去向你的父王交代!”罗宋焦急的催促道。
“你不要吵。我有主意了,我们可以用火箭烧帐,到时候火势一起,被烧帐营连城一片,可重创唐军!”台后余灵光一现。
“大人,万万不可,烧帐很容易被发现,到时候我们逃都来不及。”
“罗宋,你虽然教习我射箭,也跟了我父王几年,但是诚实来说,我在你身上看不到我们高句丽人的勇气。有时候勇气恰恰是我们做出一番大事唯一所需要的东西。”台后余正色道,“我身上带了油和油布,做两支火箭绰绰有余。待我们把中间的宿营大帐烧起来后,我们就全身而退,我就是要把这份礼物献给我的父王,让这些烧死了的唐军为我的勇气说话。”
“唐军发现我们后会追上我们的。”这才是罗宋最担心的事,其实他觉得勇气不是与生俱来的,只有害怕才会让人勇敢。
“我们才是高句丽原林的主人,这帮中原蛮子追不上我们的。如果他们骑战马,你也知道,在高句丽冬天的土地上,除了鹿,还没有能跳出这里积雪的马,唐军的马只会在积雪中愈陷愈深,然后冻死。我们大丽的马不也正在马厩中吃草为春天的反攻储藏力量吗?”
罗宋不言语了,他知道顶撞这样一个年轻的贵族会是什么下场,不过却暗暗地想着补全之策。
说完,台后余从箭袋中取出一个火箭矢,箭矢的箭镞是小巧的圆锥形,上面还刻着他们的族徽,一头跃起的豹。他用火石打了火,点燃了油布,油布点燃了箭矢,紧接着台后余从背后拿出弓来,引弓,瞄准,发射,那箭拖着一束火尾飞速向下,正中在行辕中部一处帐篷上方,不一会那帐篷上便冒出了黑烟,紧接着第二个帐篷上也有了火势。此时罗宋的心也快速地跳动起来,在台后余正在烧第二个火箭时,罗宋观察到唐军的卫兵终于发现了火势,迅速的叫喊和跑动了起来,一时间营内鼓声大作。罗宋见状,他连忙拽住台后余往后就跑。
虽然严寒的冬天即将过去,但是这里的积雪厚的地方仍然有三尺左右深。罗宋知道唐军很快就会发现他们,所以他们要跑得飞快。就在此时,他们听到了马嘶鸣的声音,”这么快就发现了? ”罗宋说到,本来他想让燃烧的营帐拖住唐军,但是看来他们的处理还是很果断,迅速出动了骑兵。罗宋回头看了下,果然见唐军的一队骑兵已然骑马穿过木栅栏的门正在往他们这个方向追:唐军已经发现了他们。
不过应该不用担心,罗宋安慰着自己,这样的积雪没有什么战马能连续的跑上很远。似乎他们的预计是对的,唐军的这一队战马几乎很快都陷到雪里很难再动弹,唐军的轻骑兵无奈只能下马,纷纷拉弓放箭,朝他们逃跑的方向射来。数十支箭嗖嗖的从耳边飞过,让他们俩跑得更快,钉履虽然稍重,但是却不容易滑倒。反倒是唐军士兵却眼睁睁看着他们越来越远。
正当台后余和罗宋觉得越来越安全的时候,罗宋又一次听到了战马声。对于一辈子与马为伴的高句丽人来说,只听到这马的嘶鸣,就让他觉得这马让人胆寒,其嘶喊咆哮,有腾空入海之状,透过空气像锤子一样捶打着他的胸。
罗宋和台后余不由自主的往后瞧了一眼,看见一个唐军将官打扮的人骑着一匹马追来。他高大得像座铁塔,端端地坐在那马上。他穿着红色的明光铠锁子甲,头戴红缨铁盔,腿上和手膀上皆披铁甲,背着一杆长枪,威风凛凛。最要命的是那马,此马虽然全身包括马面皆披鳞甲,仍然掩饰不住它清一色的闪亮棕色体毛。它比一般马大上一圈,高达一丈,脖子像弯弓一样昂起,躯干粗实,马腿健壮,硕大的马蹄边缘整齐清晰。就在其它马困在原地,这匹马却后蹄弯腿蹬地,猛地一跃,前蹄轻松迈出雪地,连同整个身体像鹿一样的跳跃着追赶过来。天哪,竟然还有这样高大有力的马!看到这,罗宋的脚像长在了地里,过了许久才拔了出来死命往前迈。
不幸的是,罗宋看到身边的台后余却惊呆在原地,便回过头使劲对他喊道,“大人快跑!大人快跑!”但是为时已晚,唐军骑马的将官已经逐渐追上台后余。罗宋看到唐军步行的骑兵也正在赶过来,没办法,他只能继续往前跑:他不想去白白送死。他第一次回头看的时候正看见少主人用冲锋的方式举着环刀喊着砍向唐军将官,唐军将官则稳稳的坐在马背上,直到刀快砍到的时候才从背后取出枪,只轻轻一拨,便拨飞了台后余的环刀。
“这和重甲的骑兵硬碰硬,这不是找死吗?”当罗宋再回头的时候,将官已经把长矛穿透了台后余的前胸,正在往外抽,眼睛却在往他这面看。
罗宋叫了一声苦,更是没命的一深一浅的往前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匹马与他越来越近。马的嘶吼让他越来虚弱。反倒是这个将官,忽快忽慢,倒像是打猎一样。罗宋憋了一口气从丹田而来,他打定主意,跑的时候慢慢从腰间箭袋里拔出箭矢,然后猛然转过身来,右膝跪下,使出全身的力气拔开了弓到最弯处,射出了这一箭。这一箭射得极为刁钻,也使出了罗宋的生平绝学。这虽然是一箭,但是搭了两把箭矢,只见松弓后,却是一前一后两支箭矢像踩着风一样迅疾奔向那将官,那将官躲闪不及,用腰刀拨掉迎面而来的第一支箭后,却没有躲掉第二支箭,那箭勉强穿过铁甲插在肚子上。
由于距离远罗宋没有看真切,只知道这箭是中了。他趁机赶紧回头就跑,前面终于到了一片宽阔地界。他认出了此处,不远处就是一片结冰的河流,穿过河流不远处就是山城的高墙。这片小河,他小时候曾经无数次来过这里抓鱼,“崇高的双神3,能否帮我摆脱此困境?”罗宋绝望的呼喊。
“不行,我现在就要把警情传给大加!”罗宋猛然警醒,想起来陪伴着几年的少主人的惨死,不能再耽搁了,如果他也被追上,以现在山城微弱的防守兵力,还有唐军出其不意的突袭,那整个辽东城肯定不保。
他回头看了一下唐军官,感觉还远,至少没到箭的射程,所以他停下来迅速从箭袋里掏出鸣镝?,手哆嗦着放在弦上,用他最后一分力气拉圆了弓往天上射了出去,不过他没有想到这也是他射出的最后一支箭。
在他停下来的时候,唐军官看到罗宋拿出弓对着山城方向拉弓时,立即明白了,他马上拽住了缰绳让马立在原地,从左侧马甲上拿出一把黑色的巨大的弓来,弦竟然也是黑色的,细看那竟是一张臂张弩,紧接着从胡禄中拿了一支长长的箭矢,慢慢的引上拉满,瞄准了罗宋头上方湖蓝的天空,定住,松开,那弩箭唰的一声划破天空也划出了一道死亡的曲线。在罗宋刚刚射完鸣镝还没垂下弓来的时候,这支天上砸下来的弩箭便狠狠地砸穿了罗宋的左胸。罗宋低头看了下从胸口突出来的亮亮的箭镞和箭杆,箭镞带着血槽,冒着热气的血汩汩的顺着血槽留着,他叹了口气,觉得一直紧绷的身体整个地松了下来,自己的气息也变得越来越弱,眼神也越来越黯淡,伴随着鸣镝飞往山城呼啸的响音,他迎面跪在了雪地上。
这时唐军将官踩着马镫,翻身下马,一步一步踏着雪清脆的朝他的尸体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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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公元640年,大唐武德33年,容留王高建武乃高句丽27任君主。
2高句丽五大部族首领称为古雏加,也叫大加。它是地方上的最高长官,另外主管部族内部事务及礼祀。
3建立高句丽的邹牟王朱蒙被称为高登神,他的母亲柳花夫人被称为扶余神,奉为双神。
4鸣镝由镞锋和镞铤组成,缝补一面中起脊,以免弧内凹,镞铤横截面呈圆形。射出时箭头能发出响声,作报警用途,无杀伤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