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钟三离和赵安回到客栈时,天上的雪又停了,只是风刮得很大,着实冷得紧。也许是酒精的作用,这一夜钟三离睡得很沉。第二天直到正午钟三离都在房间研究那张地图,中间赵丑厮两人敲门拜见他,钟三离跟他们大致讲了安排他们去赌坊的事情,赵丑厮两人先是高兴了一下,又试探的问:“我们兄弟可不可以跟在道长身边?”钟三离只说:“我身边不需要人时刻跟着,在赌坊才是为我办事。”赵、郭应是,行礼告退后就下楼寻赵安去了。吃过午饭,钟三离着一身道服,徒步在城中转了半天之后,又回到客栈没再出来。
夜幕降临,天上又窸窸窣窣的下起了雪,地上慢慢地积了一层薄薄的白雪。钟三离换了一身黑色的劲装,蒙了面,打开窗户跳到窗外低一层的屋檐上。街道上灯火明亮,行人已不多,偶有人抬头望了眼天上飘下的雪花,但谁也不会察觉到那个融在夜色中跳跃的矫健身影。
不久,钟三离落在一座屋宇错落的大宅院墙下,这里是右丞相铁木迭儿的府门。贴墙细听了一下院内的动静,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这应该是府内巡查的侍卫,钟三离后退几步,脚下一点,整个人一跃跳上墙头,大致看了一下这间院子,钟三离脚下无声地在院墙上疾步,又跳上屋顶。前方有一座房子灯火通明,门前又有多个侍卫把守,钟三离慢慢的跳到那座房子的屋顶上。此时屋顶的瓦片上因落雪,颇有些打滑,钟三离只能矮身在屋顶慢慢地走着,同时也在仔细听着下面的动静,终于在屋脊上选好了地点蹲下,钟三离轻轻拿开了面前的几块瓦片,顿时有光透了出来,映照得钟三离的蓝眸更加明亮。
“父亲,如今皇上宠幸拜住,越来越不把您放在眼里了,太后说的话他也敢不听!”一个着锦袍的中年男子咬牙恨声说道。而一旁的榻上盘腿坐着一个头发半白的老者,那老者本是闭着眼,听到这句话,哼了一声,睁开眼看着眼前的男子笑道:“皇上岂能和太后相提并论?一个翅膀还没长硬的雏鹰岂能斗得过大鹏?赵世延一死,他也得意不了了。铁失,在皇上面前你需继续保持中立,不能让他对你有猜忌。”
这说话的老者正是当朝右丞相铁木迭儿,而那个叫铁失的男子是他的义子,也是朝廷重臣。铁失嘟囔道:“那赵世延赖着不死,父亲,我看真不如直接杀了他,省得如此折腾。”
铁木迭儿寒着脸说:“为父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权力想杀便杀,今日审讯得如何?没有将赵世延的家人抓过去么?”铁失咬牙伸手捶了一下桌子,叫道:“鞭刑、烙铁都反复用了,用他家人的性命威胁他也没用,他就是不肯自裁!竟然还笑说自己一定会出去的!父亲,你听听,他莫不是还等着皇上去救他吧?哈,哈哈!”铁失说着嗤笑了起来。
钟三离皱起眉头不想再听下去,正准备离开,一转头就看到对面的屋顶上站了一个黑影。钟三离眯了眯眼,那黑衣人也一直在盯着他。钟三离慢慢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那黑衣人也向他走了过来,不过也只是走近几步,见钟三离没有动作,黑衣人手中执刀对钟三离抱了一拳,又定定的望着他。这黑衣人身形比钟三离矮一些,也更清瘦,钟三离不愿再浪费时间,转身朝另外一边飞离。
看着钟三离远去,那黑衣人跳到了钟三离刚才待的地方,朝下望了一眼,当看到房内榻上坐着的铁木迭儿时,黑衣人眼中几乎喷出火来,脚下一跺,竟将屋顶踩塌了一大块,人也跳进房内。铁木迭儿和铁失都大吃一惊,面前从天而降的黑衣人喝了一声,执刀朝铁木迭儿劈来。铁失抓起桌上的茶杯朝黑衣人掷去,黑衣人跳起身一脚踢开那个杯子,和铁失打了起来。铁木迭儿大喊道:“快来人!刺客!”
身后的叫嚷声和打斗声钟三离是听到了,所以他准备现在就离开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可是,不知怎么,钟三离没有迈开步子,他就站在院墙下,天上的雪花越下越急,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片刻后,钟三离转身离开。
“噗!”身后传来一身闷响,还未走远的钟三离回头看去,只见院墙下倒了一个黑影。钟三离走了过去,眼前躺在雪地上的正是刚才那个黑衣人,他的面巾已经没有了,但此时就算借着雪光也看不清这人的长相,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证明地上那一滩深色液体是什么。即使看不清长相,钟三离却还是身体僵直地歪头看着那个黑衣人。
他看的不是黑衣人,是他自己。
“一定是从这里跑出去的,大家快追!”一阵越来越近的叫喊声和脚步声传来,钟三离微微叹口气,弯腰抓着黑衣人的腰带一提将他扛在身上,疾步离开。
钟三离没有带这个受伤的人回客栈,而是扛着他七拐八拐进了胡同里一个荒废的小院。将黑衣人放到厅房的石板地上,钟三离吹了身上带的火折子,扫一眼那个一脸血污的黑衣人,外面风声呼呼,雪花随风到处乱撞,黑衣人迷糊中痛哼了一声,又因畏冷瑟缩成一团。伸手将残破的房门掩上,钟三离转身在房内寻了几块木板踩碎后就着一些破烂书簿烧着,火苗渐渐的大了,房内也添了一些光亮。
扶起一张歪倒在地的凳子,钟三离在房内捡了一块同样落满灰尘的布块擦了擦,然后坐了上去,有一下没一下的往火堆里添着木块。身旁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钟三离偏头看了一眼那个已经苏醒的黑衣人,火光照映下这黑衣人面色惨白,脸上污浊不堪,眉眼却很是秀气,看外形要比钟三离年轻一些。万没想到自己会被这个同是黑衣人的钟三离所救,黑衣人刚想道谢,却在看到钟三离的眼睛时愣住了。那双眼睛太亮,太冷,虽然因钟三离蒙面而没有看清他的全部面貌,这双眼已足让人忍不住想避开,但黑衣人还是强自镇定的对钟三离拱手道谢:“多谢大侠救命之恩!”
这声音清澈动听。钟三离扛着他的时候,并未察觉哪里不妥,如今听这声音实不像是男子有的,仔细看了这个黑衣人一眼,钟三离皱眉问道:“你是女子?”黑衣人闻言低下头,又立刻抬头对钟三离抱拳行了一礼说:“不错。凤仙儿谢过恩公。”这人果然是女子,她不似一般姑娘温柔婉约,举手投足间大方洒脱,倒很是英气。
钟三离转过脸去,用手里的木棍拨着面前的火堆,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地问道:“你为何刺杀铁木迭儿?”
一提到铁木迭儿,凤仙儿恨声回道:“那狗贼人人得而诛之!”
钟三离没有说话,凤仙儿也像他一样看向那堆柴火,胸口挨的那一掌又剧烈的疼起来,凤仙儿咬着牙关,左手按在胸口上,整个人因伤痛而抑制不住的颤抖,暗道这铁失的身手比传闻好的太多,如果不是他在场,自己一定可以杀了铁木迭儿!钟三离恍若未觉地继续捣弄那些火光。凤仙儿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铁木迭儿记恨我父亲曾经揭发他的罪行,得势归京后一直蓄意谋害我父亲,更蛊惑父亲的从兄弟诬陷他,父亲含冤被打入大牢,一家人都因此受到牵连。可怜我父亲在狱中受尽折磨,那铁失竟将我母亲抓至大牢逼父亲自尽,如今连皇上也救不了父亲,我只能出此下策入府刺杀铁木迭儿。”凤仙儿说着,倔强的脸上滑下两行泪水。
“你父亲是谁?”钟三离声音平静无波。
凤仙儿眨了一下眼睛将眼眶里的泪水隐去,答道:“我父亲是四川平章政事赵世延,”顿了顿,凤仙儿继续说道:“我非赵家亲生,是父亲收养罢了。赵家待我如己出,而我常年在外拜师学艺,得知父亲出事便立即赶回大都,但铁木迭儿只手遮天,我唯一能依仗的就是这点拳脚,只是,我学艺不精,那铁失远胜于我。”
钟三离只是听着,没有接话。两人沉默的坐了一会儿,钟三离站起身说道:“我走了。”凤仙儿本想问他出现在铁木迭儿家中的原因,但始终不好开口,毕竟是人家救的自己,于情于理都不能问这个问题。见钟三离转身要走,凤仙儿赶忙问道:“不知恩公高姓大名,他日必将报答恩公救命之恩!”钟三离没有回答凤仙儿的话,径直开了门走了出去。凤仙儿望着钟三离远去在黑暗中消失的背影,抿抿唇,又坐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钟三离洗漱后让小二找了赵安过来,问道:“你可知平章政事赵世延?”赵安点头回答说:“赵大人啊,他是官宦世家出身,从世祖开始就已经在朝为官了,为人刚正不阿,为百姓做过不少好事,是朝廷口碑不错的一个官员。外间都传言他因多次弹劾右丞相铁木迭儿遭报复诬陷,如今身陷囹圄。唉。”
“当今皇上如何?”钟三离又问道。
赵安摇摇头,说:“皇上未到弱冠,虽有左丞拜住辅佐,但许多大事还是受太后和铁木迭儿牵制,若不是碍于皇上对赵大人维护,只怕铁木迭儿早对赵大人下手了。”
钟三离没有再问,吃过早饭后就乘车往坤叔的赌坊去了。雪还未停,马车出了客栈慢慢的往钟楼方向而去,约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下,钟三离下了马车,抬眼打量一下眼前的挂名为‘极乐赌坊’的两层高的木楼,赶车的小厮在前面引路,为钟三离掀开赌坊大门挡风雪的厚棉布帘,钟三离一进门嘈杂热闹的声音混着热气就迎面扑来,房内门口站了两个双臂抱胸长得很高大凶悍的打手,他们看了看一身白色裘服的钟三离,做一个请的手势。钟三离进去后,赶车的小厮转身出去了。
赌坊一楼的大厅里,有十几张小赌桌,几乎每张桌子旁都围满了人,不管是汉人、蒙古人还是色目人都挤在一堆,掷骰子、打骨牌的,有人兴奋的大笑,也有人输的气愤不已,钟三离到每张桌子旁都停下看了一会儿。站在赌坊二楼走廊边盯着楼下大厅的赵丑厮发现了钟三离,高兴的跑了下去,到钟三离身后抱拳正想唤道长时,见钟三离未穿道服,又改口道:“这位公子。”钟三离闻声回头看去,见是赵丑厮,笑了一下说:“这两日学得如何?”赵丑厮用力的点点头,说:“我和郭达一定好好在这做的,公子放心。可要我喊管事出来见你?”钟三离摆了一下手,说:“我先随意看看,你去忙吧。”赵丑厮抱拳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