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了,快走吧!”
赤硫山外,她一步三回头。
“不管你在等谁,你等见不到了。”鬼差冷冷地说。
羽逢手腕上锁着镣铐,垂下头。
“这世上为了女人闹到阴鬼界的,只有墨宣上仙。我看你等的人啊,是不会来的。”鬼差拍拍她的肩,“麻烦你再往前走几步,咱们过了阴阳一线天,去阴泽接受审判,然后去投胎,我好早点回我的热炕头!”
羽逢最后一次抬头,看了眼银潭岭的方向。
他没有来。
抹去眼底的不舍,她转过身,跟着鬼差走向阴阳一线天。未行十步,却见一白衣人站在“赤硫山”的碑石旁,面色凝重地看着她。
他是——
她不解地皱眉。
“在下邢无克。”他道。
“久仰。”在仙山已经见过许多次了,当时他化作白猫溜去探望申屠宛被她瞧见,这本坏了规矩,可宛宛实在欢喜,她就没有去告发。
“羽逢姑娘的遭遇,我很遗憾。”兴许是见了太多这样的画面,邢无克的表情并没有表现出他口中的遗憾。
“邢相特意来接我?”羽逢倒也不介意。
“阴皇想见你。”
羽逢不明所以地跟在邢无克身后,一路上都在琢磨着,阴皇为何要见她?
邢无克紧紧抿着唇,气色很差,眉间似有愁绪。他没有再开口说话,领着羽逢穿过阴阳一线天,绕过了黄泉,进入紫郢都。二人走在阴都的巷子里,小巷两边有些许行人,也有摊贩,穿过几条小巷后,到了大路上,人一下子多了起来。
道路的另一边还有广阔雄伟,高耸如天的祭坛。除了建筑和花草树木与人间风格相异之外,紫郢都看上去并没有多古怪。阴鬼界的人,和阳间的人,在长相上好像也并没有太大区别,服饰却各式各样,有个在喝茶的大爷,穿着绯九离最爱的艳红广袖裙,还有个男孩,下身穿着清凉透风的亵裤,上身却穿着魔族的铠甲,好生怪异。
羽逢盯着紫郢都的百姓瞧,紫郢都的百姓们也在盯着她瞧。
她听到有人窃窃私语。
“哟,魂魄怎么这个色儿,是个妖啊!”
“娘亲,这妖怎么只有一个脑袋,而且没有尾巴啊?是不是给人类吃了?”
“傻小子没见识,谁说妖都要有尾巴?有的妖是人变的,有的妖是树变的!你看她,带蓝色,所以本体多半和水有关,再看,半透明,说明上了年纪会些妖法,而且,这魂魄,没有杂质,纯净得很,是条好魂。”
羽逢有些尴尬,低头看自己,她明明穿着白裙子,哪里是蓝色的?
有个小哥跑上前来,笑嘻嘻道:“哎,姑娘,买个金手链吧,戴着我的手链投胎,下辈子定是富贵人家哎!!”
邢无克冷冷瞥了他一眼,那小哥立马识相地跑开了。
“哎!!”羽逢突然出声,叫住小哥,“那手链,可以给我看看吗?”
邢无克皱起眉。羽逢从小哥手里接过手链一看,眼神霎时复杂起来。
邢无克观察她的神情,问道:“这手链有何特殊的?”
“是銮国皇宫里的东西。”她说。
邢无克若有所思:“听闻融珣殿主喜爱搜集天下奇珍。你若能戴上它去投胎,下辈子融珣兴许能找到你。”
羽逢的手微微一颤。
邢无克继续道:“只可惜,这手链与你没有缘分,你带不走的。”
羽逢有些失望,神色暗下来:“本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他不一定有兴趣。何况不是我的手链,我也不想带走。”她将手链放回小哥的手上,才发现小哥的脸色惨白。
邢无克却小哥手里拿过手链,冷冰冰地说道:“私自卖人间的东西,你可知罪?”
小哥扑通一声跪下了:“大人……大人这是同款,不是真品。”
邢无克一挑眉,那小哥手链也不要了,逃也似的跑了:“我卖假货,这就去阴司领罪!!”
邢无克把玩了一下手链,收入袖中:“这手链,我择日定亲手交给融珣殿主。”
“……”羽逢看了眼邢无克毫无表情的脸,微微点头。她最后的心意,便由他代传了。
两人沿着宽阔的街道径直走着,不多久便到了浮英殿。
羽逢一阶阶走上去,心中洋溢着奇妙的感觉。她出身妖都,入过皇宫,上过仙山,今日走进紫郢都浮英殿,人生也算圆满。
然而令她惊讶的是,浮英殿中并没有什么人。她跟着邢无克,走到了殿后,又穿过了寂静的□□,□□中有宫人,却不抬头看他们一眼。这□□越往深走,越是静谧,静谧得甚至可以说诡异。
“怎么都没有人?”
邢无克脸色也不太好:“阴皇去了绝命崖。”
两人又走了很远的路,才上了绝命崖。果然,半山处有不少阴鬼族人守着。墨容情和小乙都在,小乙显然有些焦虑。她跑上前拉住邢无克的袖子,仰头看他:“阴皇听说则音大人没有跟我一起回来,就很生气。”
邢无克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问:“他去哪儿了?”
“阿月……不,是申屠宛被魔族的红发小子抓走了,则音大人便往魔界去了,我劝不听。”小乙有些委屈。
“无妨。”邢无克道,“明日我便去把他带回来。”
小乙重重点头:“还是你好。”
邢无克转头看向墨容情,问道:“你们为何都聚集在这里?”
墨容情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阴皇令我们在这里等着,我总有不好的预感。”
邢无克皱了皱眉,便领着羽逢登上了崖顶。
阴泽琊身着华服,背对着二人站在悬崖边,头发雪白直垂到地上,风微微吹起发丝,美极了。
羽逢听到他的一丝叹息。
熟悉的声音!
羽逢猛地睁大眼:“您,您是……”
阴皇缓缓回过身:“是我。”
羽逢石化在原地。阴泽琊伸出手,手中握着一把厚重的古剑,白绿翡翠色的剑身诱人心魂。
而羽逢在看到剑的瞬间,心一下跌入万丈深渊:“麓沉……”
阴泽琊低声道:“好久不见了。”
好像千年以来的认知被颠覆了,羽逢的腿有些发软,禁不住地直打哆嗦。阴泽琊将麓沉放到羽逢手中,说:“这剑有封印,我试了很多种办法都不行。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为什么?
“你曾是她的弟子,熟知她的妖术。”
羽逢听后极力摇头:“我不想再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
“她和银潭岭必然势不两立,你必须选一个。你已经背叛过她,现在何必再回头?”阴泽琊扣住了她的手,口气不容回绝,“帮我解开封印。”
阴泽琊给她很强烈的压迫感。
羽逢被这压迫感震慑,只得换个说辞:“这封印的术法并不古老,想必不是她。”
“可我验证过了,这术法确实源自妖界。”阴泽琊再逼近半步,“你在银潭岭修行的时候也应当研究了不少与妖界相克的术法,还是要有劳你。”
“就算这封印与她有关……”虽然不敢呼吸,她仍旧鼓起勇气,抬眸直视阴泽琊,“您又为什么要站在她的对面?”
“即便阴鬼界和妖界交好,我心里的选择只有慕紫贞一个。”阴泽琊松开她的手,“而你师父,是我必须纠正的错误。”
这话让羽逢觉得心寒。她突然明白了,自己在融珣眼里,也是一场错误吧。
“羽逢姑娘,如果你不想背负生灵涂炭的罪责……”一旁的邢无克开口说,“还是照做吧。”
“这封印确实与她的术法相似,可并不纯粹。”羽逢握住了麓沉:“我只能试一试。”
羽逢玉臂摇曳,倾毕生所学,做最后的尝试。阴泽琊目不转睛地凝视她,手心微汗。
两个时辰过去,并没有什么进展。
忽然一声轻微的脆响,麓沉剑身裂开一道缝,与此同时,羽逢的魂魄竟开始结冰。阴泽琊脸色一变,正要出手挽救,一声巨响,麓沉剑碎,羽逢霎时魂飞魄散。
“这!——”阴泽琊和邢无克都不由大惊失色。
绝命崖,羽逢原本站立的地方,开出了一朵冰蓝的花。
“哎……”阴泽琊无奈一叹,弯腰触碰冰蓝色的花瓣,“对不住了,你就盛开在绝命崖,从此再没有薄情人。”
“阴皇……”邢无克唤道,他手里拿着从麓沉剑里掉出来的两幅卷轴。
阴泽琊眼中掩不住失望。
邢无克说:“是《枭皇剑春秋》其中的两卷,看起来这封印是禾希下的。”
“不是麓沉剑灵啊……”阴泽琊闭上眼,“我还以为被封印的是麓沉剑灵呢。”
邢无克转过头,冷冷问道:“你狠心把麓沉流放到时间缝隙去的时候,知道自己会很想念她么?”
“你让孤月和申屠宛合而为一的时候,想过自己会后悔么?”阴皇反问。
邢无克闭上嘴。
阴泽琊蹲下身,抚摸地上的碎片,手被割破了,紫红色的血流了出来,印着翡翠色的麓沉残片,这景象竟有些醉人。
“我将麓沉流放到时间缝隙,是想让她找回自己。”阴泽琊继续说,“暻儿将麓沉剑灵劈成两半,一半投胎,另一半,就是流落在时间缝隙。”
邢无克闻言,看向悲伤的阴泽琊:“我知道你的用意,可是别人不知道。”
阴泽琊无奈一笑:“禾希扯了个谎说暻儿在时间缝隙找到了麓沉剑灵,将剑灵引入言沐七肉身,双双归隐了。我好希望那是真的。”
“这话很感人,但不用说给我听。”邢无克继续泼冷水。
“哎,永远没机会了。”阴泽琊站起身,“你替我想想,禾希这是什么意思?”
邢无克将武经递给阴泽琊:“春秋会动员各路英豪搜寻这《枭皇剑春秋》,人间已经发生多起纷争了。可禾希竟然在春秋会公布消息之前,就先将武经送到阴鬼界来,看来当时她就已经知道春秋会的动向。于是她先行一步,一方面撇清妖都和春秋会的关系,一方面不让春秋会得逞。只要这两卷武经留在阴鬼界,人、魔、仙、神,都不可能集齐武经。”
阴泽琊并没有从邢无克手中接过这武经,好像对这武经毫不在意,可他锁眉,似在担心更重要的事:“可她非但不想办法将武经据为己有,反而把武经送来阴鬼界,断了任何一方集齐武经称霸天下的可能。”
“禾希想全面打开妖界大门,必然多方阻挠。所以在这个节骨眼,她一定不想生事,自然不方便去争夺武经。可也确实奇怪,她不争就算了,将武经送来阴鬼界……莫非”邢无克神色有些凝重,欲言又止,“莫非是想提醒我们小心春秋会,而且……”
“她知道了。”阴泽琊接过邢无克的话,“她大费周折的将武经藏在麓沉剑里交给我,就是想告诉我,她知道了。”
“……”
“她手里竟然有两卷武经,倒是挺厉害。”阴泽琊笑了笑,“这武经是须阳的心血,给墨容情和则音去练,倒是天经地义的,你替我送他们吧。”
为何要替他送?
邢无克一愣:“你……你难道要……”
阴泽琊走到了绝命崖边,寒风呼啸,脚下万丈深渊,他深吸了一口气,道:“阴鬼界就拜托给你了。”
破天荒地,邢无克竟然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其他事情,你都会辅助则音处理得很好,对吧?”阴泽琊回过头,郑重地问。
邢无克大步走上前:“你已经很老了,这一次化身历练真的是有去无回的!”
阴泽琊见他真的着急了,笑问:“世事无常,或早或晚,这一天都要来的。你还有什么看不开?你我相识快四千年了,缘分很够很深,你看我还不够腻么?”
“我还不想和你诀别。”邢无克十分严肃,“我没有做好准备,这一天不该这么早来!”
“我意已决。”阴泽琊道。
“所以你把大家都召集在山下,是早就做好决定要再去人间一次是么!”邢无克大怒,“你竟然瞒着我!”
“这等坏消息,你还是晚点知道比较好。”阴泽琊笑盈盈地拍拍邢无克的肩,“这些年我拜托了你许多事,抱歉,最后我还得求你件事。”
“什么?”
“忘记阿月吧。”阴泽琊恳切地,“也别再和须阳剑灵相互折磨了,你该比我多活些日子,也该比我活得痛快。”
邢无克回视阴泽琊,他的眼神很坚决。
“这是我的愿望。老朋友,成全我?”
邢无克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约莫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邢无克只身一人从绝命崖上走了下来。墨容情第一个迎了上去:“怎么回事?”
邢无克绕过她,径直走向小乙,肃穆道:“去接新皇吧。”
话音落,绝命崖一片悲哀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