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希沉入玉尧湖中,本以为会溺水窒息,可她反倒感受到冥冥之中有力道牵引,引着她游向了湖底深处。
越往深处,那心中奇异的感觉越深。
直到眼前出现那一点飘摇的白。
乍见此景,她感觉呼吸一窒,奋力游了过去。
却见两条铁链一端缩着湖底岩石,一端紧紧锁住白骨,白衣残破,与水藻纠缠着飘荡着。铁链上吸附着点点刀剑碎片,那是须阳和孤月的碎片。飘荡的白衣上,依稀可见半朵木槿花。
——爹,这是槿儿用上天界的金银丝给您绣的,您喜欢么?
——上天界的金银丝,你从何处得来?
——嘿嘿,我将龙冶太子赠您的战袍给拆了!
——胡闹!你简直胡闹!
禾希胸口如有万吨巨石。
她绝望地伸出手,触碰那已沉没多年的尸骨。这幅模样,也许别人认不得,她如何能认不得。
苦苦寻找了五百多年,父亲啊!!
你怎会在这里,你怎会是落到这般情景!!
眼泪喷薄而出。禾希一把扯过铁链,刀片扎伤了她的手,湖水瞬间染上血丝。禾希奋力拉扯,每扯动一下,手上疼痛便加深十分,失去的记忆狂涌而来,心上手上的疼痛要她牢牢记得,谁是敌,谁是友,谁才是可以信任的,她究竟是谁!
一声巨响,铁链竟被硬生生扯下,湖底岩石破出一个半人宽的洞,禾暻的白骨失去支撑,一下散开,连同湖水一同被吸入洞中。石洞的吸力无比强大,禾希也被带了过去。
就在她快到洞前的时候,禾暻的头骨将石洞堵住。
禾希手中握着铁链,脚踩在岩石上,力气已经耗尽。
雨淅淅沥沥,玉尧湖上波光粼粼,雨滴一点,一点,敲击湖面,可容桓之的耳边却是一片死寂。
容桓之凝视深不见底的玉尧湖,一言不发。他佝偻着背,快撑不住身子,高瘦的人显得愈发可怜。
绯九离眼睛微微发红。亡国时,她去求墨宣救国,那日大雨滂沱,她心如绝境,容桓之为她撑了一柄青伞。
她情不自禁踮脚,抬起手,袖子刚好替他挡住纷纷扬扬的雨。
泪水顺着如玉的面颊流淌,落入尘土。
“你还好么?”她轻轻开口。
容桓之微微抬头,她的衣袖并没有遮住什么雨,冰凉的一点一点依然打着他的脸,他的心。他抬手握住她冰凉的手。嘀嗒,嘀嗒。雨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声音无比清晰。
他的手很热,九离僵了身子,一动不敢动。
“要不,回屋避避雨?”
容桓之摇摇头,忽然身子晃了晃,直直倒了下去。九离慌忙抱住他,才发现他整个人滚滚发烫。
他仍旧有意识,只是眼神黯然,睫毛上凝着雨滴,实在让人不忍。绯九离索性搂着她在湖边,手轻轻捧着他的面颊,两人谁都不说话。
直到容桓之低低开口:“阿离,我为什么还活着?”
九离没有回答。
“我悉心照顾的徒儿都死了,追随我的葬妖会弟子也死了。可为什么我还活着?”容桓之想哭却哭不出,反而更让九离感受到他的脆弱。
绯九离抬头望望天,雨水却打进了眼睛,她说:“别想死。墨宣绝对不会允许你出事的。还有黄宝宝,她还在等你。”
听到这两个名字,容桓之的心一阵绞痛。
“还有薛牧,摇光殿主,岭主,他们都期盼你好好活着。”绯九离道。
容桓之不再说话。雨,渐渐停了。
他的心情渐渐平复,体温也渐渐恢复正常。他起身,在湖边蹲下,伸手触碰湖水,复开口:“玉尧湖底有玄机。”
绯九离原本还沉浸在悲伤中,听他问题,先是一愣,才反应过来。他没事了?
“禾希在湖中,不会死吧?”九离道,“灭了葬妖会的妖王禾希,要是无声无息溺死在玉尧湖里,真是可叹。”
容桓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自说自话:“如你所说,十年前禾希正式继承禾暻之位,妖都长老对此想必不服。在这之前,妖界最大的敌人就是葬妖会。所以禾希替流焱宫复仇,派申屠宛屠灭葬妖会,取我首级,便可在妖都长老面前立威。”
“妖都长老?”绯九离抬头,“说得可是传说中的元老院?”
“妖都元老院古已有之,地位能与妖王制衡。妖后无妦的五名弟子,黄鼬蚕郎,雪族尘女,狐妖舒娘,飞鹭沙华,沧水羽逢,便是元老院的继承人。”容桓之道,“羽逢投靠银潭岭,舒娘为禾暻所杀,所以我被囚禁妖都时,元老院只有蚕郎,尘女,沙华三人,被妖人尊为三公。”
“三公为何不服禾希?”九离问。
“妖后嫁给莫染尘之后,妖界四分五裂。后来他与妖后决裂,妖后生死难猜,无论如何莫染尘都是三公的仇人。”容桓之淡淡解释,“禾暻为母报仇,设计莫染尘命丧东海之后,他一一劝服了几位长老,并在他们的帮助下收复妖都,统一妖界。”
“那三公当服禾暻才是。”
“不错,可是后来,禾暻娶了言沐七。她是莫染尘剑灵转世,几位长老极力反对,禾暻却十分坚决。这便足够引起二心。再者,禾暻为了言沐七的兄长,杀了舒娘。三公对他,又惧又恨。”
绯九离点点头:“那禾暻一走,禾希必定是三公的眼中钉。”
“不错,在注重血统的妖都长老眼中,禾希不但不足畏惧,反而是奇耻大辱。”容桓之有了头绪。
当年妖界大门关闭是所有人意料不到的……如果禾暻失踪,禾希没有守住妖都,那三公夺位,禾希只有死路一条。如果禾希孤立无援的话,她只有伪装成禾暻,才能稳住局势。
“那当年害你的人,确实是禾希?”绯九离问道。
“必是禾希。”容桓之站起身。
仔细回想一下,在妖都见到的禾暻,与他曾经认识的禾暻有差别。只是他当时沉浸在痛苦里,没有注意罢了。
“禾希与禾暻,仍是不同的。”容桓之说,“禾暻少年时,岭主曾带我,墨宣,青鸢一同去东海祝贺生辰,那时起便算相识了。青鸢与禾暻向来亲近,后来她趁去阴鬼界历练时,助禾暻收回妖都。不料最后一战后,禾暻却软禁了青鸢。岭主大怒,派我前来相救。此后,禾暻回妖都正式登基,我便再没见过他。”
六界的关系向来复杂,一朝敌一朝友。她并不想要了解六界的关系,可妖族的事,她不能不关心,她问:“那之后到妖界大门关闭,过了多少年?”
“十六年。”
容桓之和绯九离同时回过头。
禾希不知何时已经上了岸。她浑身湿透。
“那天是我生辰。”她冷冷一笑,“玉妉姑姑偷偷去了人间,她说要去帝都给我采最漂亮的樱花来。爹娘也出门去了。我在宫里等,可我的亲人,一个都没有回来。”
容桓之眯起眼:“你想起来了。”
禾希将手中铁链丢到地上,她拖着湿漉漉的身子,浅金色的发丝凌乱地贴着脸颊。她一步步走到容桓之面前。她细细看着他,忽然大笑起来,转过身,向沧玉水榭外走去,低喃:“一程山,一程水,一场梦啊……”
“站住!”容桓之一步挡在她面前,去看到她眼神中的疼痛,忽然便想到了自己。
“你想听我说什么?”她嗤笑,“你杀玉妉,灭流焱宫,我杀扶凌,屠葬妖会,一报还一报,公平得很。”
“公平?……”容桓之刚压下的仇恨又被激发,他低吼,“若非妖人处处羞辱于我,折磨于我,我可会嗜血,可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哈哈哈……”她看着他因为恨而扭曲的脸,仰天长笑,“你被废了功体流落到妖界的时候,就已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了!是,妖族中人淫辱了你。可我把他们都杀了,还救回了你的命。三公要拿你和魔界谈判,用你的命换妖魔边界一座城池。可白戎老贼根本不稀罕你,你消失了最好,银潭岭没了筹码,白戎不必再忌惮银潭岭。你没有利用价值了。三公自然不会留你!”
她眼睛发红。
“你为何不杀了我?”
她一把推开他。
容桓之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到眼前,大吼:“因为你有了别的打算?若我从炼妖炉重生,对你唯命是听,你便有了对抗三公的武器是吗?”
禾希反手狠狠扇了容桓之一个巴掌:“我就是不想你死!”
容桓之愣住了,脸上发麻,他不知所措地退后了一步:“你……”
她又一把抓过他的胳膊:“你当真不明白我当时为什么救你?”
容桓之盯着她的眼睛,才明白她的心意。
“我冒着被发现的危险,盼着你清醒的时候和你说话,为了你抵抗三公意愿,你问我为什么?”
容桓之像愣在原地。
“想起来真是让我觉得有些恶心。”禾希惨笑,笑得让人毛骨悚然,“我起初日日盼着你痊愈,从不曾想过,你我会沦落至今天这般。”
容桓之垂下手,无话可说。真是,可笑的命运。
而现在的禾希,已想不起来当时的心情。她只觉得自己可笑至极,心头万般愤恨无处宣泄。一时间,妖力乱窜,眼前发黑。
同样的感觉,她在帝昶杀温云缚之后,就是这样。
她心一慌,跌跌撞撞走开,不行,不能在这里,不能再来一次。
“你……”容桓之发现了她的异样。
“滚!——”她一声怒吼,竟晕了过去。
再睁眼,禾希看到绯九离明亮的眸子和细长的睫毛。她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你醒了?”
禾希撑起身子,她没有失忆,身体也舒服多了。
九离端来一碗粥,笑得甜美:“来,喝粥。”
禾希扫了眼绯九离:“你救了我?”
绯九离摇了摇头。
禾希脸上顿时阴郁三分:“他人呢?”
“他滚了。”绯九离语调柔和,循循善诱,“你看,葬妖会没了,流焱宫也没了,我娘玉妉现在在琉璃天城过着舒坦日子,你也成功砍了容桓之的脑袋送去妖都耀武扬威了,不是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禾希心中冷笑。
“你方才妖气反噬,差点没命。他救完你就走了,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你俩的仇,也就……”
容桓之救禾希的时候,绯九离心情很复杂。她本来是怨恨禾希的,可知道真相后,她发现自己是禾希和容桓之仇怨的始作俑者,她又有什么立场去掺和?反正她是罪人。
“妖气反噬?”禾希皱眉。怎会如此?
绯九离眼中也有些担忧:“容桓之说,你是最近练了什么功夫,和你本身功体相克,才会出现反噬,甚至失忆。”
练了什么?
禾希忽然想到什么。是《枭皇剑春秋》!在春秋会战胜薛牧温绮如后,她拿了那本武经。难道那武经是假的?墨玄华竟敢对她下手!!
禾希面色阴暗,绯九离感觉到杀气,默默退开了一步。不料禾希竟一抬掌打向自己胸口,一口鲜血吐出。绯九离目瞪口呆,禾希竟在她面前自毁功体!
“春秋会暗算我!”禾希咬牙,“可我禾希绝不受制于人!!”
禾希翻身下床,摇摇晃晃走出屋去。
“你,你疯了!!”绯九离惊呼。
“我没那么容易死。”禾希道,忽然,她看到桌上放着几块红玉石。她一愣:“它们怎么会在那里?”
绯九离道:“这红玉珠帘原本挂在门口,却被申屠宛打进了湖中。我好奇得很,就把它们给捞了上来。”
禾希的神情有些恍惚:“我爹是个自负的人。”
绯九离抬头,静静听她说。
“他和娘之间,一直都有很深的误会。我娘断定我在妖都难以生存,于是她从我爹身边带走了我,一个人和我躲在帝昶城外山林中生活。我爹找了我很多年。”
绯九离听过许多关于禾暻的传说。她小的时候,玉妉就时常会和她讲“舅舅”的故事。
禾希细言低语,将故事娓娓道来:“他找到我们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在乡间过了段短暂而平凡生活。可我娘很快发现,其实他暗中计划了要将我们带回妖都。我娘知道他心意坚决,也知道他身为妖王肩负重任。她说,如果我一定会被带回妖都,她便不能拖累我。”
“因为长老们不能接受她?”
禾希点头:“所以她诈死,让我爹带走了我。我爹知道她的心意,就索性按民间习俗办了场葬礼。可他笃定自己能护我们母女周全,不但没把我带回妖都,反而来沧玉水榭住了下年。当时妖都事务,全在水榭处理。百官日日谏言,我爹偏不肯回去,非要等我娘回心转意。那时他其实很思念娘,时常握着这些红玉石,反复听娘说话。于是我便把它们穿起来,挂在门口。日日盼,总算把我娘盼来了。”
“合家欢喜。”绯九离喜欢这个结局。
“她越晚出现,我与我爹受到的责难越大,她当然拗不过。”虽然这团聚多的事不情不愿,可禾希眼中仍有幸福。绯九离不由几分动容,不禁问:“那后来呢?他们真的一同去了时间缝隙?你爹娘现在……”
禾希沉下脸,转身走出了屋子。
抬头,看到玉尧湖上空的古朴巨门。她停下脚步。绯九离也走了出来:“你要回妖都?这最后一扇妖界大门,是你设计了申屠宛和墨宣才打开的吧?”
禾希眯起眼,走到湖边拾起了铁链,道:“孤月须阳分别在申屠宛和墨宣手里,所以我让申屠宛在沧玉水榭等我,也算准了墨宣会赶过来。两人为了容桓之的事情难免一战,此时孤月须阳借上仙之力,就可以打开大门。可我没想到我来迟了,须阳剑和孤月刀竟然彻底毁了,墨宣上仙真是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
“果真是你设计的。”。
禾希指了指那巨门,道:“不过那可不是妖界大门。”
绯九离的脸色瞬间发白。
“你也不想想,容桓之的首级就挂在妖都宫门,墨宣若是真进了妖都,亲眼看到好友头颅高悬敌营,他早便来取我性命了。”禾希道,“上仙应当是无意间触发了隐藏的另一扇门。”
“那这是……”绯九离觉得自己的每个毛孔都充满寒意。
“门上画的,是出自阴鬼界的地狱恶徒。而这扇门通往哪里,我不知道,现在也无暇探究。你若担心墨宣,便亲自去瞧瞧吧。”说罢,禾希一挥铁链,须阳与孤月的碎片在空中划开一道口子,一条路竟然现于眼前。
禾希收起铁链,踏上了回妖都的路。
绯九离愣在原地,恍神间,禾希和路一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