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前花鼓 第16章伤别离小剧场之五

    刘一德不肯相信，常德城会变成一片焦土。

    却由不得他不信，飞机嗡嗡之后，这座城总是会大大小小受点难，不是房子塌了就是铺子烧了，嗡嗡了许多次之后，大家渐渐习惯了飞机的嗡嗡，常德城也渐渐变得千疮百孔。

    这就是乱世，除了这条命，一切都是身外之物，没有一样能带走。而人就是一只只小蚂蚁，除了自己当宝，忙忙碌碌，自以为幸福，其实人家一根手指头就能捻死。

    他带着大黄狗走在冷冷清清的街上，过往的时光在凄冷的风里扑面而来，香烛铺子里有人在哭，铁匠铺的汉子在笑，炭火铺子里银钱哗啦啦地响，排古佬成群结队来找酒喝，留下一路的水迹……

    被父亲追打的小毛头疯狂地奔跑，年轻的姑娘媳妇小心翼翼地涂了个白脸，坐在虚掩的门后看来来往往的男人，却不知道那张白脸有多可笑，还不如江边吊脚楼上的小娘子，脸色黑里透着红，让跑船的汉子放肆地抱着亲。

    这就是常德城的烟火味道，他爱之入骨，恋之如狂，下一世，再下一世，还想投生在这里，哪怕像大黄一样做一只狗看门。

    过去的喧嚣，现在的冷寂，未来的焦土，以及焦土之后定然会出现的长久繁华，悄然连成一幅长长的画，他怎么也看不到头，怎么也看不够。

    他转了一大圈，拖曳着脚步回到丝瓜井边刘海庙这个□□，大黄狗跑得太累，趴在井边伸着长舌头喘息，他一步都走不动了，摸摸狗头坐下来。

    前方两条岔路，一条是文条巷，一条是丝瓜井巷，他的人生也面临两条岔路，一条是留下，一条是离开。

    他抬起头，一只猫儿利索地跳过院墙，踩着屋瓦穿梭来去，遇到一点难得的阳光，连忙眯缝着眼睛晒一晒，大黄狗象征性地冲着他看的方向叫了两声，整个身体趴下来。

    猫在瓦上，狗在井边，他在忧愁里。

    当忧愁过去，他努力按压下去心里那股莫名的焦躁，终有一种令人眉开眼笑的幸运感浮升上来，准确地说，是侥幸之感。

    能活下来，确实是侥幸，是常德城庇佑他到如今。

    丝瓜井仿佛开了一个漩涡，要将他，将整个文条巷丝瓜巷和常德城，乃至世间万物，一起席卷。

    他甚至希望这个漩涡是真的，无论如何，都好过飞机嗡嗡，炮火隆隆。

    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常德城还能做一个安稳的梦。

    梦里，青砖青瓦犹如花儿，花团锦簇地开了满城。

    战火这么近，又那么远，是人间最不可能发生的梦境，偏偏笼罩了偌大的中国，还降临到小小的常德城，他不懂，也不想弄懂，思考是多么麻烦的一件事，何况是思考连连噩梦。

    最后一缕阳光沉入水底，猫悄无声息离去，常德城彻底安静下来，像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从远古里慢慢走来。

    披了一身的星光。

    他慢慢站起来，即便没有进行任何思考，头脑还是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仰起脸张扬地笑，走向深幽的文条巷。

    这座小城流光溢彩，美丽绝伦。

    值得让人奋不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