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烟尘,一缕清风,合着若有似无的人声,有人往来行走收集着那些不知何人的遗物,有人席地而坐焚香祷告慰籍亡灵,还有人沉默一叹随心而来随风而去。
劫后余生的庆幸,战死沙场的觉悟,却在看见四周逐渐沦陷地面的尸体时,仍旧掩不住心中的悲切,尸骨未寒,断鳞残甲,得三尺黄土就地埋下,余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英雄名。然而那本薄薄的名册上记录的名字并不完全,有来不及记录的,有被人遗忘的,还有未曾想过留名的,战时的疯狂紧迫,厮杀的疲惫不堪——
分心,即是死亡。
那时间正是薄暮暝暝,旷野之上大战方抑,片刻的放松后又是熟悉的紧张,喑哑暗沉的让人在瞬间的欢欣后便再次陷入了寂静,一本被鲜血浸染的花名册就这样残缺不全的被大雁叼到了罗浮山上……
青云而上抟扶摇、雅客洛许嗔、终岁不绝躬自冼、释宗归禅信缘、紫陌前尘忘断女、尚人南怀心……
雁帛非牍,却重比千斤,其实这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帛书,不过是哪里撕下来的灰色衣角,参差不齐边料斜出,上面还秀着双色寒梅花纹,看的出来是极其郑重的,外面细细的另包了一层暗布,中间又放了块藻铃玉压得满满实实,像是怕它被弄坏了一样。也不是用墨写的,或者说不止是墨,还有着淡淡的血腥味,字迹秀雅又慎重,却被暗藏的锋利衬得有些沉闷,不知是何人所写,字里行间的压抑不难看出。
鷇音子将藻铃玉重新包了回去,又拿了精致的白玉盒放的齐整,将之搁在了无梦生鼎炉中的书架上,极其显眼的位置,像是刻意提醒自己一样,明晃晃扎眼的很,平日里冷淡的表情也平添三分悲痛,深蹙的眉头从雁书来到山上开始便没有松开过,一脸深思让看的人也沉闷了许多……
深深一叹,鷇音子依旧默默转身,来到书桌旁坐下,桌上是一副刚收笔不久的雁去留声,寓意丹青,朱红色的暮霭云霞,靛青色的江山如画,其下却有一池白莲背风直立,独自挣扎不休。画中风貌绝佳,远近山水,林木飞禽,气势非凡,白莲却在逶迤连绵的大局下如入泥沼。
这是想提醒他的处境,无梦生,总是世上最了解他的,担忧有之,相伴有之。
鷇音子看着那池白莲,正想将画卷起来,却又半路停了手,转头看向身后一直未曾开口的人。
或是那表情太过苦大仇深,无梦生觉得挺有意思的,但两人心中都有挂碍,也没性质与他开玩笑,只拿了一旁的笔,沾了墨水递给他。
“闲来疏懒,竟忘了题词,如今一时也没什么别处心裁的,不知先生可愿代劳?”
“果真如此,那鷇音子自然是却之不恭了。”
说着便拿了笔,毫不犹豫落下了题跋,。
无梦生眨眨眼睛,“先生不假思索,可是胸中早有腹案?但毫无思虑,就不怕文不对题吗?”
鷇音子搁下笔,让了个位置给他,“合不合意,你自来看看就是。”
“哈。”
古来雁客为己信,从来咿呀且幽幽。但悲过雁其声凛,此心绝不负来人。
“不负来人……”无梦生瞥了他一眼,“这决心表给我看作什么?又得不到宣扬,再说,我这画上主题可不是大雁,你果然文不对题了。”
鷇音子闻言一笑,面上已是熟悉的淡然。将笔放到无梦生的右手上,又从背后环抱过去握了那执笔的手,另一手轻轻抚着那头如丝黑发,紧挨着他耳边道:“大雁没有,补上就是。至于这题跋,你必是首要知道的,因为前尘难料,那花名册的血腥味太重,总是不详,若是哪一天我也入了那册子里……总该让你有个防备才好。”
“……你这是在向我施压。”
无梦生看着那画上晚霞下的无声大雁,手上一笔一划勾勒出的轮廓交叉重叠,两只紧挨的大雁翩然于空中,依偎着远去,突然有些失笑,“你想说的话,倒是比我婉转的多,别人若不注意,怕就让你这悲春伤秋的假象骗过了。”
“哦?”鷇音子放下笔,一使力将人转了过来面对着自己,“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我知道,”无梦生声音不疾不徐,“你想说,若是有一天为了武林必须牺牲自己,你绝不会顾虑我,对吗?”
鷇音子直勾勾的盯着他,问:“那你的答案呢?你会挽留我吗,我一直想问,在三余无梦生的私心里,我的分量,比之武林,是否仍如当初那般难可比拟?”
“……你知道答案的。”
无论他是不是三余无梦生,真的到了那个地步,他,不会挽留,也挽留不了……
“是我多此一问……”
“但是。”
“恩?”
“但是……若是‘私心’的话,我无法挽留你,至少能选择与你一起承受。”
桌上的松香即将燃尽,散出寥寥的青烟,带着墨染的工笔在笔架山上无声斜落,跌下一滴散墨,一旁的笔架山上海挂着的中书秋毫安安静静的低着头,寂静的好像没有人息一般,倏尔,丹气扰动,静谧的空间轻微震荡,像是重物坠落时碰撞出的瞬间不安,一声震天的嘶吼声穿透了结界,破壁而来……
鷇音子沉默着凑近了那人,头搁在他的肩上往图上仅有成型的双雁看去,一丝隐而不发的喜悦自心间汹涌而上,他放松的叹了口气,握着臂膀的手环上那人后背,习惯性的顺着头发一上一下,不动声色的掩藏起了眼底的风起云涌。
“然而,我却希望,你能作壁上观啊……”
“哈,”无梦生将他推离少许,眼中闪烁着自信,双手撑着桌面微微后仰着身子问他:“你真的是这样想的?为何我却觉得你在口是心非?”
鷇音子又看了他一会儿,那嘴角的微笑露着得意,甚至还有点笃定的高高在上,夺人心魄的气势,但偏偏他就喜欢的很,连一直沉郁的心情都好了起来。
“你说的没错,若你真的敢作壁上观毫不伤怀,我定要罚你痛一痛的,比如……”鷇音子拉进那人后仰的身体,不容反抗的咬上了他的嘴唇,舌尖又在那轻微的痕迹上一扫而过,盯着那双错愕的双瞳轻笑,“你明白吗?”
那毫不隐晦的暗示让人忍不住红了脸,无梦生抬手想抵住他的肩膀,可惜上臂还被人紧紧的抓着,双手只能落在鷇音子的胸口,动作暧昧的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眼神闪躲,“……刚刚是神瑞的声音,应是它将迷达送来了,你不出去看看?”
“魔绝天棺已备好,意琦行知道该怎么做。”
“剑之初他们受伤不轻,你……”
“呵,成名多年,这点自愈能力还是有的。”
“那绮罗生和最光阴呢?你不管他们了吗?”
“你不是看着饮岁跟过去的?还有意琦行,恐怕现在也带着巨魔神跟上了吧?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恩?若是没有其他理由,那我……”
“可是现下……”
“哎,片刻温存就好……”
“你情绪转换未免太快了!唔……”
……
巨魔神身体很庞大,速度迅猛而疾利,低空飞行的时候连百年的参天巨木都能够拦腰折断,这样庞大的身躯适合在广阔的战场上扫荡,却不适合在郁郁葱葱的森林上空寻人,是以到了五百米开外意琦行便让它回了战云台——饮岁命名。
按说以那几人的恩怨纠葛,又是半路截击,必然少不了你死我活刀光剑影,但他循着饮岁留下的痕迹一路走来,见到的除了树干上奔驰的脚印,以及不时出现的淡如新月的刀痕,再无其他。
似无伤亡,但,太温和了。
这刀痕虽然凌厉,却似有顾忌一般压抑着力量杀伤力极低,看样子不像是他以为的诛杀,倒像是在故意引导一般,刻意留下了痕迹,先是绮罗生,而后是一留衣,再之后又是最光阴,饮岁也跟上许久,以四对一,不该有如此温和的痕迹,且从树上的脚印可以看出,那几人间隔的距离并不长,甚至可以说很短,眨眼可到的距离,却被生生拖了大半个时辰也未曾靠近,而且这个方向……
弱水之南,江南,琅华宴。
事出反常必有妖。
但他们一个个还是跟了上去,便是有不得不跟上去的理由了。
此刻天地昏黄,万物朦胧,应该是戌时之初,再过不久便是三棺灭魔佛之时,想来罗浮山上有多人守卫,应是不会再有变故,意琦行微微皱眉,不知道是不是与阎达战斗时耗力太多,现在身上竟有些无力,额间也隐隐作痛,但此刻却顾不得这些小事了。
嗒。
是脚步落地的声音,意琦行侧身躲进树间的阴影里等待着来人,却许久不见人影出现,正疑惑间,冷不丁看见头上一阵蓝光闪过,一条“长蛇”直冲着他的面部袭来。
那是一条长鞭,意琦行挑眉,轻嗯了一声,旋身避过“长蛇”的同时身体也出现在了初现的月光下,稳如泰山。
那长鞭角度刁钻的再次咬了上来,直逼双眼,却在临近他眼前时陡然转身,转着弯的乖乖地落在了一人手上,被那人顺手挂在了腰上。
来者正是饮岁。
“你没事吧?怎么一个人……”
“你是不会说话吗!还是自信到受伤在身也可以有恃无恐?”
意琦行被这颇差的语气问的一愣,更有些莫名其妙,荒山野林之中,他现在身上还有伤,暗中观察来人不是才最正常吗?虽说要按他以前的性子定然不屑为之,但现在毕竟是情况特殊,他也不想节外生枝,这话倒是问的奇怪……
饮岁话才出口便察觉自己话中的不妥,习惯性用摸帽子的动作掩饰了起来,“我是说你没事别鬼鬼祟祟的,我可不想被你的血弄脏我的鞭子……”
“哈,”意琦行也反应过来这大约是某人别扭的关心了,便也不计较他说的“鬼鬼祟祟”了,只上前打量着他的脸色问,“你眉间似有郁结,可是受伤了?”说着就去握了他的脉门。
脉门对武者而言何其重要,饮岁不由一顿,抬眼看了看他关心的神色,侧过头说道,“我没事,上次是我大意了,不然这苦境还没有人能伤我。”
“太过自信就是自负了,恩……确实无虞,”意琦行松开手,“但你怎会一个人回来?是没遇到最光阴吗?”
“他们啊……”饮岁就势坐在了树干上,单手搭着膝盖,有些烦躁,“你就别担心了,他们没危险,正受邀参加琅华宴呢。”
“受谁邀请?”
“暴雨心奴。”
意琦行有些惊讶,“怎么是他?而且最光阴和绮罗生竟会答应?”
“有一留衣作为人质,容不得他们不答应。”
饮岁追上最光阴的时候,最光阴正和绮罗生、暴雨心奴成三足鼎立之势,彼时最光阴和绮罗生身上倒是没有多少伤口,倒是一留衣已经被暴雨挟持在手了,长长的勾镰像是挂着一个包袱一样挂着一留衣,看起来可怖的很,但毫无痛觉的尸体显然没有这种感觉……
“哟~饮岁是吧?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吧?啊,抱歉,用这种方式打招呼,你应该不会害怕吧?”
“……不会,你多虑了。”
“那就好,对了,你赶紧劝劝这两位,我这样挂着很不舒服啊,至少让我脚沾沾地吧……”说完还冲他眨眨眼,可惜睁眼的时候眼球没跟上眼白,让看的人瞬间生了一背的鸡皮疙瘩。
“……”
饮岁尽量让自己忽略那人僵硬的微笑以及空气中四处散发的尸气,嘴角抽搐的看了一眼面露暗色盯着绮罗生看的暴雨心奴,当然还有明显一身低气压的北狗最光阴,心中竟有一丝佩服产生……
“你怎么会来?”最光阴头也不回地问他,“意琦行呢?”
饮岁不满的挑眉:“在罗浮山,受伤不轻,怎么?你觉得我比不上他?”
“不,”最光阴轻轻一叹,“你很好,幸好是你。”
说的那么感情真挚,倒让他有些讶异,可是还没等饮岁发问,一旁的绮罗生就沉不住了。
“最光阴,我说过了,不能伤害一留衣。”
最光阴语气一冷:“那你想答应他的要求?”
“我……”绮罗生为难的皱眉,眼神在暴雨和黑月之泪身上踌躇不定,又回到了最光阴身上,“我不惧陷阱,你不用担心。”
“绮罗生,你不要忘了,一留衣已经死了!不过一具身体,我再找给他便是,你……”
“不行!我说了不行!”绮罗生有些急了,“最光阴,那具身体再也经不起摧残了,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最光阴咬着下唇不说话了,但重铸的骨刀仍是被紧紧握在手上,蓄势待发。
饮岁大约对事情的始末猜到八分,这情景也是恶俗的很,不外乎是暴雨挟持人质有所目的,最光阴想是觉得一留衣死的不能再死了便想趁机结了暴雨这桩恩怨,但绮罗生定是不愿伤害一留衣又犹豫不决,难怪刚才最光阴说“幸好”,估计若来的是意琦行恐怕又是多一重阻碍了……
“诶诶诶,拜托能先别吵了吗?我这儿可是还挂着半空呢?”一留衣有些无奈的看着他们,“反正他有没说只能绮罗生一个人去,你们一起跟着不就完了?还有这位仁兄,你的镰刀勾到我的大肠了,拜托能不能——挪挪?”
“闭嘴!”暴雨十分嫌恶的将人一甩,镰刀靠上他的脖子,狠狠卡入了那被黑布其中,“真恶心,啧,九千胜大人,你和这种东西都能成为朋友,为什么就不能接受心奴呢?”
“他是一留衣,不是‘这种东西’!”绮罗生担忧的扫了一眼被制住的人,“是你亲手磨灭了那段友情,往事一去不复返,是你执迷不悟,一再相逼,现在,你以为还有那个机会吗?”
这话实在不得人心,但暴雨心奴却未见生气,反而有些欢喜,“友情?哈哈哈……九千胜大人,能听到你亲口承认这段短暂的‘友情’,可知心奴又多开心?但是不够!不够!”
饮岁不屑,“你以为你还能妄想什么?”
暴雨没有理他,只是眯着眼看向最光阴,“这个人,他哪点比我好?机会,只要一个机会,我可以向大人证明只有我才是最适合你的那个人。”
“你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早已按捺不住,最光阴单刀一斩,超越时间的刀光狠劈而下,饮岁的长鞭也随之而动,长鞭同时伸向被黑镰控制住的一留衣,绮罗生也迅速拿出了被坤池净化过的江山艳刀,双刀之势扑杀而去,截断所有退路!
但面对早有防备的人,这默契的合招威力虽大,却仍是力有未逮——
暴雨没有理会从身后攻上的绮罗生,只将镰刀一转,一留衣被顺势提到了身后,旋即又抵住了挥斩而下的骨刀,生生硬挨了一下饮岁带有报复意味的长鞭,这反应不可谓不快,时间几乎在那一瞬间静止,但即便如此,结果却是差强人意,下一瞬间便是以绮罗生急急收刀给了暴雨退后之机而结束。
“啊啊~我的肩膀断了一半了。”
“活该!”饮岁瞪了他一眼,“你就不会自己跑两步?”
一留衣轻叹,抖了抖腿上的衣料,断断续续的像是断成了好几节,“我也不想成为负累,但那也要我跑的动啊……”
锋利的长镰毫不费力的卡住一留衣的肩胛骨,无情地将人拖到了远处,又姿态伤心的摇摇手指,“啊呀呀,九千胜大人,杀气不要那么大嘛,心奴不过是想和大人重温过往情谊而已,大人这是何必呢?”
虽是如此说,但那眼神还是充满了侵略性的看着绮罗生,像是想把人拆吃入腹一般。饮岁看这人似乎把他当成了空气,只能气愤的生着闷气,最光阴则是一直保持着低气压,面具挡着脸让人看不清晰,也没时间看清晰,反应最大的还是绮罗生,身上的怒气越来越大,几乎快要压制不住了一般。
“你!”绮罗生脸色难看的右腿一扫,停在了最光阴面前,“放开一留衣!”
“重温过往情谊?”最光阴慢慢挡在绮罗生面前,“绮罗生与你毫无干系,你懂吗?毫、无、干、系!”
“……我十分讨厌你这种‘拥有者’的姿态,十分讨厌。”暴雨歪着头想了想,眼中暗色一闪,嘴角缓缓上扬,“我改变主意了,现在,我不止想邀请九千胜,还想邀请你,陪我和九千胜共赴琅华宴了。”
陷阱!还是明摆着的陷阱,但却让人无从选择拒绝与否。
绮罗生上前按下最光阴握着骨刀的手,面色有些阴沉,“你到底想做什么?”
“九千胜大人,“镰刀再次往那肩上一滑,被勾的破烂的黑布霎时断成了两半,声音越加低哑,“您一定要如此激怒我吗?”
绮罗生一顿,松开了最光阴的手,却在下一刻又被人用力握住了,常年握刀的手上还泛着青筋。
最光阴转过头,终是忍不住摘下了头上的面具,眼神带着凌厉的寒意看向绮罗生,那是属于北狗的霸道与威压,看的人心头一凛——
“绮罗生,你是想要激怒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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