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生,你是想要激怒我吗?”
特意加重的“我”字,刻意提醒自己的存在与不同,心底积压已久的愤怒与不满终于在绮罗生松手的那一刻,刹那爆发!
“一留衣就那么重要?重要到你可以不顾自己的安危?顾忌到整整半个时辰都是缩手缩脚不敢进攻!现在你竟然还想答应他的条件?上次重伤不过是数日之前的事情,你真的以为自己是刀神了吗?我告诉你,你不是九千胜了!处处受制于人,你真以为那只是普通宴会?你看清楚!那是暴雨心奴,是琅华宴!不是玉阳江!”
他狠狠的将人拽到面前,动作熟练的像是早已练过了千百遍一样,道:“二选一,你我同去,或者我现在就将一留衣救回来,无论他变成何种模样,你明白,我做得到。”
这已是几近威胁了,实在是让人无奈的很,毫无疑问他是站在最光阴这一边的,但这样两边威胁的情况实在让人有些不知所措了,而一留衣……
绮罗微微垂眸,无论他的目的为何,他不能让一留衣的身体再有任何伤害!
“……那具身体虽然破败,却是我已故好友的身体,现在里面或许还有个因我而死的魂魄,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绮罗生按下他的手,视线穿过眼前望向远处越加用力的暴雨,望向那几乎被四分五裂的“尸体”,看着形如枯槁毫无生机的那双眼睛,用力握了握最光阴的手,压低声音道:“那天夜里我曾说过要帮他找一个身体,但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期待,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最光阴,你明白吗?我无意害了他一次,不想再有第二次,你明白吗?”
连续两个“你明白吗”,还能不明白吗?
“你是说……他只能寄居那具残躯?”
“如果不是,成名已久的太羽惊鸿,怎会执意滞留于叫唤渊薮?为什么不离开来找我们?他不是如此被动的人,方才也一直没有劝我舍他残躯。而暴雨心奴这次特意在我与你任务完成回去的路上拦截,甚至还忍受了我们配合这么久未曾疯狂,你不觉得很诡异吗?”
原因大半絮絮不止,但最终的结果仍是那锲而不舍的劝解,“所以,你已经决定一个人去就是了。”
“……这是现下最好的方法。”
“我不答应。”
“最光阴……”
“我不答应!”
“我有方法全身而退,你相信我……”
“相信?”最光阴冷笑“我更相信你会不顾危险舍己救人吗!”
这下真的是无可奈何了,绮罗动了动被抓的越来越紧的手腕,皱眉道:“……无论如何,我要救他,完完整整的救他!”
最光阴将手上的面具一扔,声音一沉,放下了狠话,“那你就先打晕我吧,只要你做得到……”
这团怒火来的突兀,也颇不合时宜,两人在或嫉妒或无奈的眼神中旁若无人地争吵,一旁饮岁看的一呆,他从没想过最光阴还会有对绮罗生大小声的时候,也没想过绮罗生居然会那么强硬,跟他以往温文尔雅的形象大相径庭不说,这忘我的争吵境界此刻还有些诡异的不安蔓延……
两人意见不合一时僵持不下,饮岁正想提醒他们对面还有个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情敌正虎视眈眈,林子里似乎又掀起了微末又绚丽的风起云涌,像是平静的深海上陡然爆发了火山……
电光火石间饮岁还来不及细想,一抬手接住了某个直飞过来长形异物,身体顺势退了几步,眼光明灭间还扫到了最光阴拉住了怒火暴涨的绮罗生。
那一下干净利落,连声哀嚎也没听到就断臂了,饮岁不由咂舌,这大约就是失了痛觉的好处之一了……
手上的东西缠着厚厚黑布,像是软泥一样一捏就碎,饮岁反应了一下才啊的一声猛地丢开,又在最光阴暗示的眼中反应了一下才把地上的东西小心翼翼的拿了起来,两根指头像是拿着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一样,敬而远之。
那是一只手,一只从肩胛骨处被削下来的长臂,切口处只有枯骨,黑布包裹的里面似乎还有腐肉,但饮岁却没兴趣细看,只扫了一眼就恶心欲吐的转过了头,又不忍直视的多走了几步远远放到了一边,随后才像是解脱一样飞速离开。
在他毫不掩饰迅速做完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那方三人已经恨不得生死相搏了,当然还有一人甚是悠闲——
“哎呀我的手!这下不能用右手喝酒了,可惜可惜……哎我说,这位道友尊驾,那好歹是我的手,你这样肆无忌惮的在当事人面前表示嫌弃,是不是有失礼数?”
饮岁白眼一翻,“礼数是给活人用的,你现在活不活的下来还在未定之天,真有闲心。”
一留衣看了看插在自己另一个肩膀的镰刃,不禁摇头,“说的也是,他要是在这么多划几刀,一不小心来了个‘碎尸万段’,那我怕是真的活不成了……”
“闭嘴!”
越听越反感,这话就像是在变相的诱引着什么,偏那语气又是漫不经心的调侃调调,但如果是引诱,未免也太光明正大了,月加让人看不清晰了。
而即便绮罗生背对着他,饮岁也可以从那最光阴狠狠按住的肩膀看出他的挣扎犹豫,再让他说几句恐怕绮罗生就要一边倒毫不犹疑的答应那个“明谋”的条件了,但饮岁想,或许已经来不及了……
“九千胜大人……”暴雨心奴的表情跟之前的最光阴有点相像,只不过更为狰狞就是,“你果然很想要激怒我,是吗?”
“是你在激怒我,我说过,不准伤害他!”绮罗生双刀后背交叉,深吸口气平定心情,“放他离开,刚才的条件,我答应你,只要最光阴与我同行。”
这下不止最光阴饮岁,连暴雨心奴都有点愣住了。
前者是因为这人的妥协,后者则是一不小心陷入了某个回忆,恍惚又回到了那个宴会上,又看到对面站立的两人,又一次感受到被剥夺的错觉……
那时的九千胜气度非凡,刀不染血,满脸都是自豪,他说:“此人乃我这一年游历江湖所结交之好友,名叫最光阴,来自一个神秘异境,他之刀法,与我不相上下,我推荐他坐上另一位原字第座。”
而多年后重回琅华,竟还是如以前一般吗?
暴雨心奴暗了暗眼神,发出轻轻的嗤笑:“大人,这是我们两人的约会,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会让不相干的人去呢?”
“不相干的人?”最光阴看着他,“你说的是你自己吗?”
“恩?”暴雨杀气一闪,眼见又要划下一刀……
“且慢!”绮罗生连忙制止,“你今日之举目的并不单纯,真想一直僵持下去吗?”
“不单纯?怎么会呢,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为了我最、爱的九千胜大人啊……”
“够了!我不想听,你若还想继续这样下去,我不介意破釜沉舟!”
“……哈,九千胜大人,你说的没错,我不想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但若没了威胁,大人定然不愿跟我走的,上次你将他藏起来了,这次,你却藏不了了,这对我手中的珍宝~”
长镰一挥,暴雨将一留衣甩到远处,却从怀中拿出了另一件东西,一时间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林间似乎传来了肃杀的箫声,凄厉的让人难以呼吸。
绮罗耳。
碧绿通透,却被血色沾染的,珊瑚耳……
九千胜。
无论哪一个,都是令人无比怀念的存在。
这是最光阴自记忆恢复后再一次在现实中看见过往真实的落痕,第一次是黄羽客与杜舞雩,第二次是琅华遗址,第三次,就是那对现下被人挑衅的放在嘴边轻吻的碧玉绮罗耳,那双在他眼前被生生撕下的绮罗双耳,还有那上面喷薄沾染的血液……
暴雨看着他们低笑几声,残忍又诡谲,带着长镰消失原地。
“那么,这场我精心准备的不世盛宴,便邀请两位同赴吧,只是这次,坐在另一张元字第座上的人,将会是我,最光阴啊,我期待你的见证,期待你的不甘心,期待你的痛苦,哈哈哈哈……”
笑声由大到小,渐渐消失于无形,但四周沉闷的气氛却像是被封闭在水中一般,沉重到动动手指倒是多余。
暴雨心奴走的时候并没有带走一留衣,像是笃定他们二人会跟上去一般,得意又嚣狂。
“绮罗生?”饮岁担忧的上前拍了拍眼神有些混乱的人,那双耳中藏有九千胜的心魂,双耳撕下,灵魂也有被撕裂的风险,有些反应也是正常,倒是一旁沉默冷静的最光阴才最让人奇怪,难道他不知道那对耳中有什么?
但,怎么可能呢?九千胜能大方自信的将这个秘密告诉不过几面之缘的暴雨,又怎么会对关系极密的最光阴保持沉默?
但最光阴似乎太过平静了。
“我没事。”绮罗生摆摆手,收起双刀后走到一留衣身边为他收拾,异常的平静。
饮岁正疑惑间,最光阴却将骨刀一收,看了一眼将一留衣扶坐好的绮罗生,绮罗生也点点头,拉过饮岁的手道:“饮岁,帮我一个忙好吗?”
“什么忙?”
“帮我将一留衣送回叫唤渊薮好吗?他的腿骨被暴雨心奴打碎,行走不便,这一路也不是万分安全,我不放心。”
饮岁转头看着那边还摊在地上看着这边的人,又想了想方才那截腐臭的长臂,正想拒绝,但一定眼看到绮罗生请求的双眼,与以前时间树下一般无二,复杂又清澈,不知怎的就摸了摸帽子答了一个“好”字,
随即就见绮罗生道了一声谢便和最光阴消失在树林间了,等反应过来觉得后悔,可惜已经是和某人大眼瞪小眼的情况了……
不过让他近身和一留衣接触还是不大可能的,于是饮岁嫌弃的拿了块破布包了那截断臂,又拿了个椅子和长绳将人绑上,在那人极其无语的抽搐口吻中牵着人走了,一路上本着他‘朋友的朋友’的身份问了几声这人手臂和身体的情况之外也没多说几句话,都是一留衣问他勉强的答,倒有一点值得一提。
那是他们刚刚到叫唤渊薮时,一留衣拿了块破布木条和接骨之药把手脚包上,管不管用再说,饮岁见他也没什么大事,巴不得早走,只是前脚转身还没踏出一步,一留衣就感兴趣的问了他一句话,触不及防的让人瞠目。
“你很欣赏绮罗生?”
饮岁脚一顿,“什么?”
一留衣将衣服穿好,微笑着坐在地上看着他,“不要装啦,我都看出来了,听说最光阴跟你认识要长久的多,但你到了那儿看绮罗生的倒是比看最光阴多得多啊~”
“……你还有心思观察这些?”
“谁让我挂在那儿无事可做,绮罗生就是对好友太过心软,否则怎会僵持半个时辰也不见进展,倒是和最光阴差点吵起来了,啧,不智。”
饮岁转过身,正巧看见他绑着最后手臂上的布条,挑眉,“关于此事,我却正想问你,你怎会被暴雨心奴抓住,若真的不想绮罗生因你受制,为何不在被制住的刹那就挣脱而出?别跟我说你怕疼,我可不信!”
“诶~转移话题可不是好习惯,你还是先回答我的问题吧。”
“……”是他在转移话题吗?
“你是不是很关心绮罗生?”
“……他是时间城的人,我自然要关心。”
“比最光阴还关心?甚至还肯屈尊降贵亲自护送我回来,光使可是忍耐了很久吧?这一身尸气?”
这话听得有些怨怼的味道,饮岁沉默片刻道:“现在的绮罗生,比之最光阴到底要差一些,至于你,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确很讨厌你身上的味道,甚至是你,可以告诉你,你让我很不舒服,但这是身为人的正常反应,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讨厌,并不代表厌恶,你的气度,我很欣赏,若是我哪一天落入你这般境地,我绝不会再苟活于世上。”
一留衣看着他正经过分的脸色轻笑,尽管那笑容仍是让人不舒服,“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你又何必当真?对了,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不愧是七修啊,这三个人锲而不舍的坚持倒是相似的很。
但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个时候,除了绮罗生的眼神让他想到了那还没发芽便被抹杀的“初恋”,还有就是另一人在那所空墓前的失态,淡然高傲的脸上那抹一闪而逝的悲痛,不过这些,他却不想告诉任何人。
于是——
饮岁嘴角一勾,压着帽子往后跳下,右脚一踢,留下一道微光。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有本事你就猜啊!”
他没有看见一留衣最后的表情,但想来应该不会很好,因为那最后一脚扬起的沙尘,想来那一路的护送和最后的调侃,到底还是让自持高洁的饮岁光使有些不满了。
“事情就是这样了,不过最后绮罗生倒是偷偷跟我说了一句话,恩……我也不太确定,你或许知道。”
也不算话,绮罗生只是对他动了动嘴唇,不过饮岁还来不及辨认,那两人便没了踪影,只堪堪记住了那几个嘴型。
不过那时候又没有外人,饮岁奇怪,怎么不出声呢?是在防着谁吗?
是在防着谁呢……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那时候留下的话,或许就是绮罗生所说的全身而退的方法也未可知,便学着动了动嘴唇,意琦行看了他半天,也不知到底看出了什么,饮岁心里便有些急了。
“你认出了没有啊,先说好,我可没学错。”
“非也,”意琦行看着他嘴唇几动,眼帘微阖,“我在想,他在防备谁?”
“……元史作乱,有些防备也是好的,这次暴雨心奴的目的本就诡异不明,若是他是为了重温旧梦我是决计不会信的,这时机也未免太过凑巧,你还是想想这几个字吧。”
意琦行一叹,他其实自己也知道,绮罗生在防备着谁,他自己又何尝没有过呢,到现在他都没有再去叫唤渊薮,或者他自己才是怀疑最重的,毕竟……
那人是他亲手埋葬的。
“罢了,我们先走吧。”
“走?”饮岁眨眨眼,“你知道绮罗生说的是什么了?”
“两字而已,光使记性是否也太差了?”
“不重要的事情,记着干吗?”
“是吗?哈,走吧,时间应该不多了。”
“……我说。”
“恩?”
“你都知道了还让我说那么久?”
“……总要确认无误才好。”
“呵,是吗?”
“正是如此,光使,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赶路吧。”
“哼!”
……
记忆里的琅华宴,大多是在白日里开始的,晨初幕鼓,由寂静到欢乐,而后又回归安宁。
书香世家出生的文熙载为人正直坦荡,包容和乐,是真正的儒门大户,行事锋芒暗藏,谈笑风生悦目娱新,年龄不过而立,这年岁不曾修武的凡人或已算是高龄,但与九千胜这等武修已达巅峰的人想比,那不过是软弱稚童一般的年纪,尽管他们外貌看起来截然相反。
九千胜在还未成刀神之时,便已和文熙载以文会友,论为至交,而不曾习武的文熙载对江湖的豪爽潇洒自来向往,虽则不曾强求,却也未曾放下过那份向往,那琅华宴上汇集的大多武林人,都是他亲自邀请而来。那份比之常人高出许多的气度与胸襟,让人如沐春风的言谈,在宴会初期,便得了众人敬重,往后的宴会几番轮转,宴上的和乐与安宁,没有勾心斗角的咄咄相逼,没有武道争锋的大悲大喜,终是让疲累奔波的人愿意倾了心相交,熙熙攘攘却也喜乐得宜。
可惜,江湖人聚集的地方,总少不了江湖事,江湖,哪有永远的平静?
“宴不动武”的人间盛事,还是被江湖的浪涛摧毁的彻底,遗恨人间,徒留声声唏嘘,几百年之后,仅有寥寥几人留得半分记忆。
终为——
往事。
而现在,这琅华宴,却像是人间鬼地。
被刻意还原的琅华台,记忆中玉质寒光的琼浆,雕花落羽的水晶琉璃杯,依偎绕坐的紫檀长桌,黎草编制的松软蒲团,一应仍如记忆中分毫无差,熟悉的叫人愤恨。
都是死物。
美酒佳肴,何如装饰?琼楼玉宇,已成残局,往来觥筹,寂静无声……
夜色之下,一切恍如皮影戏一样,人影重重,推杯换盏,却无声息,人影也不过是一团黑雾,时隐时现,将宴客的平台染成了无边黑暗,倏尔,一声稀疏声响,黑影如被定住,额尔,又如训练已久一般,齐齐转过了那张五官皆无的头脸,一道道看不见的视线一动不动地望向宴会入口的两道人影……
“这是……”
“鬼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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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推荐推荐推荐推荐)已经临近收尾了,最近更新的也很慢,因为课实在是太多了啊,总之我绝不会弃坑的,突然觉得签约好麻烦啊……哭……对了,还是习惯性的求打赏意见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