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英雄录 第三十五章乞儿

    傅惊涛于客栈内歇息一晚，次日继续赶路。至于刘云超去往何处、寻觅何人投靠，就不是他所能关心的了。

    云散日出，寒风凛冽。沿路行来，经过的村屯大都是汉番杂居，背弓跨刀的异族汉子时时可见，举止粗犷彪悍。阶州位于后蜀、吐蕃、大宋三国交界处，从未曾真正太平过，尤其是西北区域，民族林立，各方势力盘根错节，逃兵、山贼、盗匪、响马成群出没，即使是大宋朝廷都无法完全管控。

    途经那凉镇时正当响午，傅惊涛便打尖歇息。恰逢集日，附近十里八乡的山民猎户相约而来，或是出售山货草药，或是购买盐巴油米，小镇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傅惊涛点了一盘馒头，一斤卤牛肉，才吃了两口，忽听街上传来一阵叫嚷喝骂声。从窗口望出去，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在快步奔逃，后头有两名吐蕃汉子穷追不舍。那小乞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如游鱼般灵活，不料有好事者伸腿一拦，“哎呀”一声被绊倒在地。他尚未爬起身，那两名汉子已经大步追到，恶狠狠地抬脚便踢，口中同时大骂：“小汉狗，看你往哪里逃！”“打死你这小贼！”那小乞丐双臂抱头，身子蜷缩，任凭对方踢打。街上来往的行人虽多，可都站在一旁看热闹，没有人愿意出头自找麻烦。

    傅惊涛耳听外头“汉狗”、“汉贼”叫骂不止，心中恼怒，抖手一掷，竹筷嗖的劲射过去，正中其中一人的面门。那吐蕃汉子猝不及防，惊呼着退出两步，反手按住刀柄，怒喝道：“是谁多管闲事？”另一人亦扭头望来，目光逡巡，面上露出狰狞之色。

    傅惊涛啪的拍桌而起，沉声道：“你们嘴巴放干净点！此地乃是我大宋境内，容不得你们满嘴喷粪，胡说八道。若想杀狗抓贼，滚回你吐蕃国去！”

    那两名吐蕃汉子相视一眼，嘴边浮起不屑的冷笑，大概见傅惊涛太过稚嫩，又没有携带兵器，不会构成任何威胁。原先发话那人仓啷拔刀出鞘，遥遥指着傅惊涛鼻尖，大声道：“兀那汉狗，快滚出来磕头认错，不然我剁了你！”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嗡嗡的低声说笑，浑然不以为意。

    傅惊涛冷笑一声，大步走到店外，招手道：“来来来，你家小爷便站在这里，有胆子你动刀试试。”

    那汉子眼底凶光一闪，冷冷道：“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等会见了血可别尿裤子。”

    傅惊涛哈哈一笑，道：“你这番子坐井观天，焉知我中土武学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小爷我即便赤手空拳，照样能把你们揍趴下。如果你等不知悔改，日后见一次打一次，绝不留情。”

    周围的看客终究是汉人占多数，当即便有人应景叫道：“打倒吐蕃狗！”“公子爷必胜！”“大宋威武！”

    那汉子呸了一口唾沫，足尖发力呼的往前窜出，钢刀斜劈，径直劈向傅惊涛的胸膛。这一刀势大力沉，动作没有什么花哨过门，似乎脱胎于军中技法，招式讲究的是简洁凶悍，一击制胜。单从他出刀的果决狠辣程度来看，不止收割过一条人命。

    刀气森然扑面，傅惊涛不禁心底暗怒，区区口角之争罢了，竟然发展到当街杀人吗？由此可见，这吐蕃番子实在是嚣张狂妄，无法无天！撤步轻闪的同时脚下顺势一勾，那汉子重心不稳，啪的俯面仆倒，撞得鼻青脸肿，血沫飞溅。傅惊涛怒气难消，跟着重重一脚踏上对方手腕，但听骨骼裂响，杀猪般的惨叫声冲天而起。另一吐蕃汉子惊怒交集，悄无声息地抽刀在手，一个箭步欺近，举刀猛刺。

    “小心！”众人失声惊呼，手里无不捏了一把冷汗。

    傅惊涛岂会毫无防备，不等刀尖刺到，身形晃动，凌空一记鞭腿反踢过去。砰的一声闷响，偷袭者面孔通红，踉跄退后数步跌倒，口中哇的吐出鲜血。

    “好！打得好！”“好功夫！”众人不禁鼓掌喝彩。

    傅惊涛不屑地拍了拍手，走到那小乞丐跟前，问道：“你是不是拿了吐蕃人的东西？还给他们！你有手有脚的，为何要做这种让人瞧不起的勾当？咱们汉人儿郎，做事要顶天立地，问心无愧！”

    那小乞丐身形瘦弱，衣衫褴褛，脸上沾满了尘土，闻言眼眶一红，探手自怀中摸出一个被压扁的馒头，赌气似的丢到街心。众人见状一片哗然，纷纷斥责吐蕃汉子小题大做，心黑手辣。

    傅惊涛一愣：“他们追你打你，就是为了一个馒头吗？”

    那小乞丐点点头，挣扎着站起身，一瘸一拐便欲走开。傅惊涛道：“慢着！”一把扯住他的胳膊，走进店内，指着自己桌上的馒头和卤牛肉道：“你小子够硬气，被打成那样都不求饶。我请你吃一顿，好不好？”那小乞丐咕咚咽了口唾沫，转眼望向傅惊涛，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傅惊涛笑道：“你尽管填饱肚子，绝对不会有人为难你。”那小乞丐早就饿得惨了，立时扑过去拿起馒头，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分别咬了一口，嘴巴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眼泪扑簌扑簌的掉了下来。傅惊涛鼻尖发酸，大声道：“老板娘，上碗羊肉汤！”

    此时街上聚集的人群已然散去，那两名吐蕃汉子朝店内怨毒地瞪了一眼，相互搀扶着走开。

    风韵犹存，泼辣丰满的老板娘端来两碗肉汤，一边擦拭桌面，一边低声道：“小兄弟，你们吃完东西赶紧走！那两人可是杀人放火的流贼，还有一大帮同伙呢，待会必定要来报复。”

    傅惊涛满不在乎道：“管他有多少同伙，我不怕。”

    那老板娘苦笑道：“小兄弟，我们开门做生意的，哪里经得起流贼折腾？万一店面毁了，我们一家人可怎么活？”

    傅惊涛恍然道：“你是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嘛。”当下也不多说废话，让老板娘把吃食统统装起，结账出门。他和那小乞丐拐进小巷，七曲八拐走了一炷香功夫，确认无人尾随后，把装满吃食的袋子塞进小乞丐怀中，温言道：“好了，你我就此别过吧。你如果实在熬不下去，就到仙洮镇彩云坊布庄找我，我让我爹给你安排一份差事。只要你肯卖气力，总能养活自己的。”那小乞丐紧紧抱着袋子，又一次留下泪来，蓦地屈膝跪下，低声道：“大、大哥哥，求你救我叔叔。”吐字字正腔圆，竟是标准的中原官话，和夹带西北口音的官话明显不同。傅惊涛奇道：“原来你不是哑巴！刚才为何一言不发呢？”那小乞丐哽咽道：“大哥哥，我不希望别人知道我来自中原。”傅惊涛眉心微皱，又问：“那你为何背井离乡，流落至西北苦寒之地？你叔叔是病了还是受伤？他现在何处？”那小乞丐长叹一声，说不出的辛酸愁苦，拭去眼泪道：“往事一言难尽。大哥哥请跟我来。”傅惊涛心中好奇，也不惧对方有何阴谋诡计，示意他带路先行。

    那小乞丐沉默引路，不一会来到镇子边缘的荒坡上。这附近都是临时搭建的窝棚，臭气熏天，遍地污秽，路边有几个面黄肌瘦的女人游荡，风中隐约传来婴儿的哭泣声。

    走进一间简陋低矮的草棚，只见简易床板上躺着一名中年汉子，脸色蜡黄，双颊凹陷，气若游丝，左臂已齐肘而断，包扎伤口的绷带呈紫黑色，若非胸口仍微微起伏，几乎和尸体没有分别。他骨骼粗大，青筋突起，一看便是精通武技的高手。傅惊涛心念电闪，这两人来历绝不简单！而能够把一名高手打成残废的，又岂是易于之辈？自己一旦卷入其中，惹上杀身之祸，那就麻烦了。

    正踌躇间，那中年汉子费力地撑开眼帘，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到他的身上，双眉一竖，低声道：“他是谁？我说过，不要相信陌生人！”那小乞丐身子微缩，嗫嚅道：“周叔，大哥哥帮我打跑了吐蕃番子，还请我吃馒头、牛肉，他是个难得的好人。”那中年汉子恨铁不成钢道：“难道我教你的都忘光了？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岂能因小小恩惠便轻信他人？”

    傅惊涛在一旁哭笑不得，生怕还有更难听的话讲出来，急忙三言两语把缘由说清楚，末了说道：“晚辈乃轩辕门弟子，虽不敢说行侠仗义，但扶贫济弱、力所能及之事，定奋勇向前。”

    那中年汉子听罢面肌抽动，恨恨地捶床道：“我中土疆域，岂容异族猖獗？假如我当时在场，非把那两个番子大卸八块不可！”

    傅惊涛轻咳一声，道：“前辈毋须妄动肝火。小子斗胆问一句，前辈是不是因内伤外伤叠加，暂时失去了行动之力？晚辈携带有本门秘制丹药，不知前辈可敢服用？”如今情况明摆着，这两位已是山穷水尽，如果撒手不管的话，他们迟早要冻死饿死——他没法子说服自己见死不救。

    那中年汉子白了他一眼，道：“你不用拿话激我！你是轩辕门内门弟子吗？到此地有何贵干？有没有长辈同行？”

    那小乞丐唯恐傅惊涛不快，忙道：“傅大哥，我们要躲避仇家追杀，周叔不得不小心谨慎些，请你见谅。”

    傅惊涛淡淡一笑，道：“晚辈仅是普通的记名弟子，家住仙洮镇上，这次是要回家过年。若不是见这小兄弟可怜，我绝不会多管闲事——难不成前辈怀疑我居心叵测，另有所图吗？”

    那中年汉子沉吟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年纪轻轻却有一副侠义心肠，殊为难得啊。”顿了一顿，又道：“既然傅少侠坦诚相告，周某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我叫周焕，他是我侄儿宗成，祖籍洛阳。我们周家乃关中大族，富可敌国，因不久前得罪了当朝权贵，被诬以谋反罪名，落了个抄家灭族的下场。周某好歹学过几天武功，不甘心束手待毙，也不愿周家血脉就此断绝，于是带着侄儿逃离洛阳。但仇家不肯罢休，派人一路追杀，誓要斩草除根。我边战边逃，眼看就要越过宋国边境，谁知关键时刻伤势发作，功亏一篑。由于缺钱少药，我的伤势日渐加重。若非宗成扮成乞丐，讨来残羹剩炙勉强维持，我早就去见阎罗王了。傅少侠，周某自知不久于人世了，唯宗成年幼无助，恳请你收留抚养，让周氏香火得以延续。你的大恩大德，周某纵使到了九泉之下亦永不相忘！”说到最后一句时心情激动，忍不住连连咳嗽，吐出一团黑血。

    周宗成又是惊慌，又是难舍，扑在床沿哭道：“周叔……叔，你不会死的，你不要丢下我，呜呜！”

    周焕叹道：“痴儿，千古以来，谁能不死？！你千万记住，长大以后娶妻生子就好，别奢望报仇！”

    周宗成浑身一震，刷的抬起头来，咬牙道：“血海深仇，焉能不报？我宁可一死，也绝不若苟且偷生！”

    周焕急怒攻心，嘶声道：“那仇家财势无双，爪牙无数，你区区一人如何报仇？这样做与以卵击石何异？你若是轻率殒命，将来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周宗成道：“古时有荆轲刺秦王，我……”傅惊涛拍了拍他的肩膀，插言道：“宗成小弟，不管你日后是否复仇，莫非要把你叔叔现在气死吗？”周宗成浑身一激灵，忙道：“叔叔，你消消气，我听你的还不行吗？”周焕冷冷道：“你可别敷衍我！”周宗成道：“叔叔如担心侄儿言不由衷，那就一直守在我身边监督好了。”周焕深吸一口气，眼中精芒爆闪，喃喃道：“不错，我还不能死！”

    就在这时，地面震颤，但听一阵沉闷如雷的蹄声由远及近，仿佛一股风暴迅速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