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听大队人马逼近,周焕、周宗成脸上齐齐变色,他们血战千里,一路奔逃,对于危险的预感极为敏锐。不论来者是何方神圣,究竟抱有何种目的,他们都不想沾上一星半点的麻烦,能避则避。尽管周焕伤重,却一骨碌翻身落地,强忍着不发出**。而周宗成立即上前掀开草席,抬起床板,只见床底下赫然挖有一个三尺多深的浅坑,坑底铺满了干草,恰好可以容纳两人藏身。
傅惊涛不由暗暗佩服,难怪他们能逃出天罗地网,心思之缜密周详可见一斑,忍不住道:“来者是敌是友尚未可知,或许是路过的商队也说不定,不用这么小心谨慎吧?”
周焕正色道:“傅少侠,周某现在手无缚鸡之力,只有任人宰割的份,所以要预先做好最坏的打算。若是心存侥幸,疏于防范,万一情况生变就追悔莫及了。”
傅惊涛道:“既然要隐身避敌,你们的布置是否太过简单了?有经验的江湖老手,难道发现不了床底的秘密?”
周焕叹道:“如果周某未曾受伤,如果时间足够充沛,我当然可以挖一条隐蔽的地道作为后路。但实际情况不允许呀!不过此地有百余间窝棚,每一间都脏乱灰暗,臭气熏天,一般人不可能细细搜索。只要对方第一眼未能找到破绽,十有八九会转而搜寻下一处,岂会真有耐心翻遍每一寸土地?”周宗成急道:“叔叔,别说了!”周焕道:“傅少侠,待我们藏好之后,麻烦你把床板恢复原样,暂时离开。”傅惊涛点点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等周焕和周宗成爬进地坑躺下,赶紧放好草席床板,又弄来浮土盖住血迹。
此时马队已奔至荒坡脚下,呵斥声、叫骂声、哭喊声突然爆发,各处窝棚同时躁动,脚步纷乱,更夹杂着女人恐惧绝望的尖叫。
傅惊涛闪出门外,悄然跃上屋顶,伏低身子探头张望。
突如其来的马队共有三十余骑,马匹矫健高大,骑士彪悍勇武,行动间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杀气和匪气,令人一看便心惊胆战。为首之人豹头环眼,皮肤黝黑,左耳垂挂金环,目光凶狠如狼,单手握着一柄大斧,仿佛山岩般极其强壮。在他右手侧,是一名目光阴冷的中年文士,身着白袍,浑身上下干净整洁,与周围的凶神恶煞格格不入,也不知是怎么混入贼窝的。这时已有七八个马贼下了马,每两人一组,挥舞钢刀恐吓,一间间窝棚扫荡过去,把里面躲藏的人驱赶出来。另有几骑在外围来回奔驰巡视,一旦发现有人试图逃离,张弓便射,转眼射杀了三个倒霉蛋。反正这些流民并非当地土著,没有任何关系牵扯,杀便杀了,官府亦不会浪费精力追究。这一招杀鸡儆猴相当有效,所有人顿时熄灭了反抗念头,如待宰的羔羊般战战兢兢地走到山坡底下,按指令男女分开,一排排跪在雪地中。
傅惊涛仔细分辨,果然在马队当中发现了熟面孔——正是那两名追打周宗成的吐蕃汉子。心中暗怒,他们为报私怨,光天化日之下妄动刀兵,滥杀无辜,狂妄骄横得没边了!但让他迷惑不解的是,马贼们明明没有派人跟踪,又怎会知道准确位置,前后脚追来报复?
马贼们动作十分迅速,很快清空了所有窝棚,包括动弹不得的病号或不及掩埋的尸体都令人抬出。不过他们没在周氏叔侄的住处发现异常,扫了几眼便退了出来。
当流民们集结完毕,那中年文士策马上前,逐一审视。他边看边微微摇头,直至看完最后一具尸体,仍是眉心紧皱。那贼首洪声问道:“魏先生,没找到点子吗?”那中年文士皱眉道:“莫非是消息有误,他们其实并未隐身于此?”那贼首断然道:“不可能!哪怕刀疤六吃了熊心豹胆,都不敢拿假消息蒙骗我!或许是他们发觉异常,提前一步离开了。”那中年文士摇头道:“这次行动毫无征兆,他们岂能未卜先知?”自怀中掏出一副卷轴,刷的一声迎风抖开,上面画着两名栩栩如生的人物肖像,对流民们喊道:“你们听着,画上这两人是侯府逃犯,据说曾在此地出没!有谁见过他们吗?只要提供线索者,赏银一千两!”
“一千两?!”众流民无家可归,一贫如洗,乍一听闻如此重赏激动万分,拼命睁大眼睛辨认。
傅惊涛恍然,敢情是无巧不成书,周氏叔侄的仇家居然追来了!这中年文士人生地不熟的,所以雇佣了当地马贼做帮手。幸亏周宗成乔装成乞丐,蓬头垢面掩去本来相貌,不然早在镇上起冲突时便露陷了。再往深想一层,这人能请动马贼全力配合,不单要花费巨额银两,还得有雄厚的实力和背景——隐藏在其身后的,必定是庞然大物!心底凛然,如今卷入了这诡谲莫测的漩涡,如何脱身?
那中年文士嘴角浮起一抹冷笑,又道:“他们一个年近四十,身材高大强健,断了左臂;另一个年龄只有十二岁,相貌俊秀,都说得一口标准的中原官话,大约是在六七天前逃到这里。当然,为了遮掩行藏,他们有可能改变了外貌。你们好好想一想,有没有遇见过类似之人?左邻右舍中,有没有谁近来鬼鬼祟祟,行动反常?”
众流民交头接耳,嗡嗡嗡低声议论,却无人应答。尽管财帛动人心,但他们仍心存顾虑。要知道流民们个个穷得叮当响,不管是谁得了赏银,都会引起疯狂争抢,不可能相安无事。何况马贼们无法无天惯了,谁又敢轻信他们的承诺?万一提供的线索不合其意,会不会惹来杀身之祸?
那中年文士不耐道:“难道你们都是睁眼瞎吗?两个活蹦乱跳的陌生人,居然没有任何人留意到?还是你们嫌赏银太少了?那两千两银子够不够?”
话音落处,连马贼们都一阵骚动。那贼首吞了口唾沫,大笑道:“魏先生,银子虽好,也要有命去花才行。这帮没卵子的软蛋,哪有本事保住两千两白银?干脆你加钱给我们,保证让点子无所遁形。”那中年文士缓缓道:“只要人到手,钱不是问题!”那贼首道:“好,痛快!”顿了一顿,狞笑道:“依我的经验,要找到所有老鼠,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把鼠窝烧掉!孩儿们,点火!”
杀人放火乃是马贼的强项,当即有数人抽出浸透油脂的火把,用火折子引燃,分明是要纵火焚烧掉这片窝棚。
众流民见状大惊,纷纷跳起叫道:“住手!”“求求你们,不能烧房子呀!”如果最后的栖身之所被烧毁,他们将不得不露宿野外。在这滴水成冰的季节,又缺衣少食,绝大多数人唯有死路一条。
那贼首大怒,喝道:“给老子冲过去!”
“是!”负责纵火的马贼可没有丝毫怜悯之心,双足一磕马腹,猛撞向密密麻麻的人群。但见马匹过处,枯瘦虚弱的流民如浪翻卷,纷纷吐血倒地。马蹄无情践踏,躲闪不及的流民或是脑浆迸射,或是肚穿肠断,惨叫声惊天动地。周围的马贼哈哈大笑,场面越是血腥残忍,越是欢欣得意。
傅惊涛本来不想卷入太深,但见了这等惨象又岂能袖手旁观?十指运劲一扣,扯下屋顶的木板,呼呼猛掷下去。
那些马贼猝不及防,被从天而降的木板砸得头破血流,“哎呀”叫唤声中,一个接一个跌落马背。那贼首不怒反喜,笑道:“果然有漏网之鱼!孩儿们,跟我上!”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众马贼口中呵呵怪叫,争先恐后地纵马冲上。
傅惊涛虽怒,大脑却冷静非常,清晰投射出每一个敌人冲击的线路和速度,估算他们潜在的战力。敌众我寡的情况下,以硬碰硬实属不智。若想击退敌手,最好的策略便是各个击破,千万不能陷入包围圈。一念及此,脚底使力踏破屋顶,凭空失去踪影。
众马贼见敌人陡然消失,性子急躁的张口便骂,无非是“懦夫”、“缩头乌龟”之类。那贼首暴喝道:“闭上你们的臭嘴!三人一组不得落单,围上去!脱欢、乌得勒,你们上房,给老子机灵点!”点到名字的神射手立即爬上高处,张弓搭箭。其他人则滚落马鞍,迅速组成小队,插向核心区。
窝棚大都用枯枝、树皮、木板、茅草等搭建而成,在傅惊涛面前如纸糊一般。他快速向东移动,忽然撞破一间窝棚扑出,自侧后方攻向一组马贼。那三名马贼反应甚快,立时转身挥刀,分从上中下三路狠狠劈来,配合默契。傅惊涛扑到半途的身形蓦地一沉,足尖使力,硬生生往后退了数尺。那三名马贼眼前一花,蓄满力量的钢刀竟劈到了空处,难过得几欲吐血。傅惊涛一退即进,仿佛出膛炮弹般冲了上去,速度发挥到了极致,不等对方回力变招,肘顶膝撞,铁拳呼啸,每一击皆命中敌手要害部位,眨眼间把三名马贼悉数击倒。
“他在这儿!”话音未落,嗖的一声裂响,一支利箭无情射来。
傅惊涛伏地一滚,顺手捞起一柄钢刀,再次隐身不见。
那贼首经验何其丰富,心念一转,已猜到傅惊涛用的是化明为暗、各个击破的策略,提气大喝道:“给老子捣毁这些碍眼的破棚子!”说着举起大斧一劈,轰的一声巨响,窝棚倒塌了一片。其他马贼有样学样,把眼前的窝棚一间间毁掉,逐步向核心处压缩。
众流民眼睁睁看着住所被毁,无奈而悲凉,默默垂泪。
傅惊涛没料到对方应对如此迅捷,用釜底抽薪的办法扭转局面,步步为营,让自己无机可乘。按照马贼们的破坏速度,只消一刻钟的功夫,便能把窝棚区域夷为平地。届时没有了东西遮掩,岂不是糟糕至极?他实在不想跟马贼死磕到底,走为上策。当下扬臂一掷,钢刀飞向十数丈外的贼首,跟着反方向破壁而出,朝镇上冲去。
“点子朝南去了!”神射手一边大声警告同伴,一边发箭连射。
傅惊涛展开轻功身法,如飞燕掠空,自马贼们头顶上方越过。箭落如雨,却只射中他的虚影。
“快追!”“别让他跑了!”马贼们乱哄哄地叫嚷着,穷追不舍。
傅惊涛方奔出二十余丈,忽听风声有异,一条人影横空掠来,挡住了去路。“让开!”傅惊涛情知时机稍纵即逝,必须抢在马贼合围前脱身,否则小命难保。暴喝声中一招“怒锁长河”卷起狂风,双拳全力轰出,拳锋如枪,势不可挡。只见拳影落处,那人如鬼魅飘移,恰恰避过了拳劲笼罩的范围。轰!泥石飞溅,地面多出了一个凹坑。不等尘土散去,一股阴柔寒冷的掌力无声袭来,延绵不绝,似慢实快。傅惊涛硬起头皮挥拳格挡,砰的一声闷响,不得不凌空倒跃卸去反弹巨力,只觉双臂发麻,胸口烦闷欲吐。
出手拦截的正是那中年文士。他一掌击退了对手,气定神闲立在原地,并未乘胜追击,眼底神色变幻莫测,不知在想些什么。
傅惊涛吐出一口闷气,沉声道:“阁下和马贼沆瀣一气,滥杀无辜,难道不怕王法吗?”
那中年文士冷笑道:“你小小年纪,有何资格妄谈王法?故作老成,荒唐可笑!你是什么人?为何要隐身一侧偷窥?若不交待清楚,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说话间马贼们蜂拥而至,个个摩拳擦掌,恨不能把傅惊涛大卸八块。那贼首咬牙道:“臭小子,我黑旋风做事你也敢插手?!今天你死定了!”
傅惊涛一震,双拳握紧,心底叫苦不迭。“黑旋风”乃西北七大马贼之首,纵横吐蕃、大宋间的千里边境,来去如风,残酷暴烈,据说有上千人马,能轻易屠灭游牧部落或是小村镇。黑旋风睚眦必报,与敌人交锋时不死不休,骨子里的狠辣比狼群更可怕,即使是其他马贼团伙都要退避三舍。被这样穷凶极恶的对手盯上,只怕是永无宁日!
;